“滚,都给我滚出去!”徐礼音怨忿的骂声回荡在屋子里。
她赤红着双眼,虚弱无力地倚靠在雕花木床边,周身环绕着一片混乱与破败。
地上碎裂的白瓷瓶里流出清水,浸湿了她的衣裙。
徐礼音的手还紧捂着受伤的右眼。
只因方才情绪波动,不慎牵动了未愈的伤痕,导致覆盖其上的洁白棉布被渐渐渗出的鲜血染红。
而她的左眼,则盈满了晶莹的泪光,应当随时都会决堤。
门外,婢女们跪倒一片,一个个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此时,一抹玄衣影自长廊那处走来,来者是位气质温雅的少年,原是徐家二公子,徐应惟。
他的脸上挂着股柔和的笑意,挥了挥衣袖道:“都下去吧,这里有我。”
这一众人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别院。
徐应惟也当即入了里屋,匆匆来到徐礼音身侧。
“阿姐,地上寒凉,切莫伤了身子,快些起来吧。”他单膝跪在徐礼音面前,以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徐礼音的面色苍白如纸,昔日里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庞已然失了花色。
她紧抓着徐应惟的衣襟,哭喊道:“应惟,我的眼睛好疼啊!你们还没找到那只畜牲吗?我要让它生不如死,我要亲手挖了它的眼!”
徐应惟纵然心疼阿姐,却也无能为力。
那作恶的毕竟是只狸妖,寻妖除祟这样的事也只得寄希望于灵台观里的道士们了。
他握着徐礼音的手,先安抚道:“阿姐放心,我这就要去灵台观一趟,阿姐先好好养伤,莫要再发脾气了。”
“好,那你快去。”徐礼音仰起头,一滴泪水悄然滑下,然后推开徐应惟,别过了身去。
徐应惟无奈垂首,长叹一声后便离开了。
屋子里面也彻底安静下来,只是偶尔可以听见少女凄凄的哭泣声。
……
这厢,已逢夕阳落山之时,天空流泻出一道红黄交织的河流。
待到火河流尽之后夕光下的景物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橘色。
灵台观内,人群散尽,只有几个道士缓步徐行。
祝昀思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这古木参天,枝叶间漏下的余晖斑斑驳驳,为青石铺就的小径添上一条光影交错。
偶尔,一阵微风拂过。
带动着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祝昀思抬着眼,眸中映出一只狸猫。
它翘着尾巴,趴在槐树上,轻轻地张开了嘴,发出悠长的叫声。
巧逢几朵槐花落下,祝昀思微一颔首,“阳尘回来了?那带我去见他吧。”
狸猫摇了摇尾巴,隐入花叶间。
祝昀思也当即转身,恍然间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只听身前人道:“三娘子!天色已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这个声音,似乎是……
祝昀思举目望去,原来是他。
“徐二公子。”她下意识地眉头一皱,而后给予对方一个礼貌的笑容。
徐应惟用热切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于是扯起笑凑近一步问:“三娘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祝昀思有些诧异,朝四周扫视一圈后,瞧见远处站着徐应惟的两个随从,随从之后便是灵台观的广明道长。
他们聚在一起定然是为了那狸妖挖眼之事。
“想来徐二公子还有要事,我也不好耽误公子时间,就先告辞了。”祝昀思也不想和他再寒暄下去,便要抬脚离开。
谁知,徐应惟却是个不依不饶的。
他笑着又拦在她的面前。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应惟手上就拿着一枝桃花,他将桃花递给祝昀思,“青州鲜少种桃花,这枝是我方才特意在后山折的,就请三娘子收下吧!”
祝昀思听罢,眉毛不自觉的皱起,脸上显然有些微妙的不满之意。
偏偏徐应惟就当没看出来似的,又将桃花往前递了递。
“徐二公子要是想送花给我二姐,大可亲自去,我实在不便替你代送。”
祝昀思只好把二姐姐搬出来,好让徐应惟懂点分寸。
毕竟与徐应惟自幼有婚约的是祝家二娘子祝令仪,而并非是她祝三娘。
徐应惟悬在半空中的手彻底僵住,他紧紧盯着祝昀思的眼睛,只感到一丝寒凉。
他望了眼飞扬的槐花,兴许是这晚风吹得太急,倒是扰人烦。
“是在下唐突。”徐应惟垂下手,片刻尴尬后才又道:“那……令仪最近可好?”
祝昀思也顺势收起锋芒,点头回道:“二姐一切都好。”
“嗯……”徐应惟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浅笑,却似那静谧湖面上的微澜,转瞬即逝。
而后竟一时语塞,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祝昀思身上,思绪恍若穿越时空,回到了往昔。
记忆中,那梨花纷飞之下,少女轻盈跳跃时的回眸一笑,灿若星辰。
那份纯真与灵动,早已深深镌刻在他心底,令他永志不忘。
可如今眼前之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间尽显疏离,太过不近人情……
彼时,微风一阵接着一阵。
祝昀思不经意间侧目,见徐应惟神思飘远。
她急着要走,于是忍不住道:“天色已晚,昀思不便再扰二公子清闲,就此别过。”
而徐应惟闻其声,才恍如初醒。他来不及挽留,只见祝昀思的身影已渐行渐远。
他呆立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触不可及。
“祝昀思……祝昀思……”
她是天上高悬的明月,而他多年以前便怀揣着将这月色拥入怀的痴念。
……
这时,天色已深沉,宛如一幅厚重的墨色画卷缓缓铺展,仅有一轮弯月悬于天边。
灵台观后山,有条小径深邃,两旁是翠竹摇曳,黑漆漆的竹影与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交织,倒是显得有几分诡异。
祝昀思踏着月色,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倏然,一片竹叶随风飘落,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祝昀思耳尖微动,捕捉到这一细微的声响。
她忽的回头,只见苏梨手提一盏白色灯笼,正缓缓走来。
灯笼的光芒在风中摇曳,微微照亮了前路。
“苏梨来替三娘子掌灯。”苏梨躬身来到祝昀思身侧。
祝昀思未曾侧目,却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像苏梨这样刚化形不久的妖,若是沾染到带有怨念的人血,身上那股腥味都能持续几天不散。
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如刀,穿透长路黑暗,直射向小径尽头那座破旧的木屋。
那院子里里外外都贴满了黄色的符纸,它们在夜风中飘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梨是妖,只能止步于门外。
祝昀思则独自一人走进了木屋,刚推开门扉,一股浓重的药香便扑鼻而来。
而后便见屋内中央摆放着一座炼丹炉,炉火虽已熄灭,但余温犹存。
屋内凌乱不堪,各种器具散落在地,唯有长椅上安稳地躺着位中年男人,便是阳尘。
如今的阳尘虽蓬头垢面,却仍一袭干净整洁的道袍。
那双曾经失明的双眼,也已恢复些许视力,有时可以窥见几分天明。
“三娘子可算是来了,”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娘子全家不日便要搬至盛京,我真害怕娘子弃了我呢。”
祝昀思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娇俏的脸上挂着抹笑意,“道长找我,就是因为这事?那道长放心,我就算来日下黄泉,都会带着你。”
阳尘怔住,他现下看不清身前人的样子,不知道这人是微笑或是冷脸。
他只凭着些碎片记忆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少女模样。是清瘦单薄的身子,阴厉的眸光,和一袭晴山蓝衣。
三年前,苏山的夜色凉如水。
阳尘倒在血泊里,身上几乎每一处都有被借命咒波及到的伤口。
那时天地之间,安静极了。
只能听见漫山遍野的荒草虫鸣……
他不敢想象,那年和师父一如往日般寻人借命,可却突造反噬,遍体鳞伤。
那诅咒让他的伤口在每年的春分日都会复发,逐渐溃烂,彻骨的痛是会令人生不如死。
可这让他觉得,还是命不该绝,所以忍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祝昀思的出现,让这一切有了改变。
阳尘记得,少女一路风尘仆仆,紧握着枚断玉就扑在自己的面前,当时他的双眼已经不能看清什么了,似乎少女是哭着的。
的确,那时祝昀思是哭红了眼,她跪在泥泞里抽泣道:“这断玉带我找到了你,可想借我的命又不是你,我的心已经多年不曾跳动了,我感受不到人情冷暖……所以你要告诉我,那个人在哪里?”
阳尘恍然大悟,原来借命不成,反遭吞噬,都是因为她。
是她的命格太硬,旁人消受不起。
可当年阴藏还借了另一个孩子的命,借命书也给了那个孩子,若是能重新拿到书卷……那他也可以长生……
“你救我,我……告诉你……”阳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祝昀思也如他所愿,救他一命,还用鬼玉化解了他的伤。
后来,待到阳尘醒来,告诉她。是自己师父阴藏,心怀不轨,借命于她。如今逃去了盛京城,若想要找回心跳,需先寻得阴藏。
可祝昀思不知道的是阴藏早在那年春分就已暴毙而亡……
祝昀思对阳尘的话半信半疑,这三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等待,等待着阳尘养好身子和他那双眼睛。
她没有那么着急,大不了就用一生来寻。
如今的她依旧晴山蓝在身,性子也比之前更静了些。
阳尘回过神来,不禁发笑:“三娘子真会说笑,听闻你们后日出发,那我和那两只狸猫也一起?”
祝昀思转头扫了眼屋子,瞧到窗外的几株兰花,开得倒是极好。
这浓烈的花香,可以掩盖很多气味。
她拿起桌子上的药瓷瓶仔细地嗅探,“我给你们备好了马车,到时候叫苏梨驾车跟在祝家队伍后面就行……对了,道长最近还是用鱼眼入的药吗?”
阳尘听罢,忽的笑出了声,又作样伸了个懒腰后躺回去,“三娘子不必怀疑我,那人眼污秽,怎能入药。我叫苏梨去挖那个小娘子的眼睛,是因为她在灵台观后山撞见了苏梨化形,苏梨不肯杀她,那只能挖了她的眼。”
竟是这样?
祝昀思凝视过去,瞧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必定不是说谎。
“可为何苏梨只挖了她的一只眼?”
祝昀思站久了,觉得有些累,但这满屋子竟然没有一处可供她坐下的地方,便只好倚在窗前。
窗外吹进来凉风,扰乱了她的秀发。她拨了拨鬓边的几缕青丝,盯着兰花看了又看。
烛火闪烁,阳尘则紧闭起双眼,“苏梨心软,这事若是换作三娘子,必定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吧。”
“三娘子觉得,那徐娘子的命该不该留啊?”阳尘的声音很轻,却正好能让祝昀思听见。
祝昀思没有立刻搭话,此刻清辉如练,幽幽兰影。
一点风声都没有,她愣了好久才沉吟道:“我还不想去夺别人的命,以后叫苏梨小心点便是。”
阳尘冷哼了一声,敲击着木椅。
宁静之下,只听此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