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蒸腾。
空荡的街道,堆着一座又一座“小山”,来往的士兵,将油料和火把尽数往一个个“小山”上扔去,霎时升腾起一团又一团的焰火,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焦糊气味。
街角的某处,“小山”出现了松动,从“小山”中挣扎伸出了一双手,那双手纤细皓白,怎么看着也不像能把身上的障碍轻松推掉。那双手开始划拉,一下,两下……在不知道多少下之后,压在这双手主人身上的障碍终于松动滚落,露出了掩埋其中的明艳脸庞。
少女的瞳仁渐渐清明,她从“小山”上坐起,仔细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腐臭味,辨别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片刻之后,少女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她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冷兵器时代,一个可能或者即将,已死或者将死的女子身上,还穿到了死人堆里!
这是什么天崩开局!
想到她熬秃了头才念完的医学博士,赵伽霎时泄了口气,现代医学在这里可能并无用武之地。
她终于回忆起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实验室的师兄从南美洲带回来一棵除了根茎完全透明的草状植物,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其中会发现足以如青霉素改变医学界一样的药物元素。在师兄口若悬河般的陈述中,她用两指轻轻捻起那棵几乎没有重量的绿色叶片,放在自己鼻下……
像坠入梦境一般,耳边师兄惊恐的呼喊越来越远。
她踉跄着从一具具尸体中爬了起来,茫然无措地走在街道上,“小山”燃烧产生的气味让她有点作呕,远处走过来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她举起手准备呼喊,却被一双大手猝不及防地拉到幽暗的拐角。
“你不要命了!”
赵伽抬起头,对她说话的是一个黝黑的汉子,脸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那道疤从左边额头蔓延到另一侧的嘴角,像是把他一张脸劈成了两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拉着赵伽的胳膊,在巷子里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宅院的后厅,先用手在一处空地轻叩两下,停顿一会,又叩三下,地道入口立时开了,打开地道的男孩约摸只有十四五岁,仰头看了一下赵伽,然后目光转向黝黑男子:“墨大哥。”
黝黑男子松开抓住赵伽的手,将她从狭窄的入口扶将下去,一面对男孩道:“给她找身干净的衣服。”一面又惊奇地看向赵伽,“你个小女子是怎么活下来的,还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要不是被我发现,你可老惨喽。”
赵伽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原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北周、南庆、安禄州、刀光剑影、血腥屠戮……更远一点的,童年的追逐戏耍、白帝庙孙二娘的饺子、庭院内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片刻之后。
“我叫赵伽,”她抬起头,目光笃笃,““家父是州学院长赵耐年。”
黝黑男子仿佛松了口气:“还会说话就行,刚才那一阵你不说话,我以为你吓傻了……等等!”男子面露惊喜,“你刚刚说你是谁的女儿?!”
“赵耐年,州学院长赵耐年是我的父亲。”
黝黑男子急切地走近了一点,仔细端详,几乎要喜极而泣:“老天爷,居然让我误打误撞救了赵老师的女儿,我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了。”而后又急迫地问道,“赵老师现在何处?”
赵伽仔细搜索记忆,答道:“南庆攻来时我和父亲在城门口,当时是南庆攻城的第十六天,他到处组织军民抵抗,但是失败了,城里开始了屠杀。”她恍然落下一滴泪,这滴泪,应当是原主为她已经身故的父亲流的。
黝黑男子默然,缓缓坐下:“我们坚持了十六天,还是没有等来衢州的援兵,早在数月之前,赵老师就已经提醒,说南庆在我安禄州的商人及家眷陆续返国,恐生异变,建议州牧对上奏报,调遣兵力,加强城防,可惜,良言未被采纳。”
赵伽的脑子里源源不断涌现这个朝代的信息,她身处北周国安禄州,北周是一个类似分封制的国家,各州州牧均为皇室宗亲,代代相传。安禄州是北周最南边的州,与南庆接壤,从两国历史上看,通商互贸十分频繁,已经有六十多年没有再起干戈。她的父亲,北周大儒赵耐年曾在京州为官,曾直言北周积弱的弊病源头恰恰是历代北周皇帝辛苦维持的各州宗亲,表面上看各州拱卫皇室,实际上一遇战争、天灾等国家大事,各州之间隐藏实力,彼此不相顾,根本不能发挥作用。在赵耐年的谋划下,武帝将拱卫京州的三个州尽数并入中央卫师,充实了中央军的实力,挑战皇权威信的事在武帝一代再未发生过。
然而也仅止步于此,各州宗亲对于被削权反应太大,国事一度动荡,赵耐年一人承担宗亲怒火,出任安禄州学院长,远离了京州的权力中心。二十余年过去了,北周少了一个辅政能臣,多了个桃李满天下的赵院长。
姓墨的黝黑男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男孩:“我叫墨大鑫,他叫陈渊。”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在这里?”赵伽问道,“城里已经没有人了,外面都是南庆士兵,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人不多,算上你,也才三百七十六人。”陈渊答道。
数字之精准,让赵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陈渊接着说道:“即便只剩下一个人,满城屠戮的血海深仇,我们也要和南庆的狗崽子们拼了!”
“好了,”墨大鑫打断了陈渊,“赵姑娘,你先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
赵伽跟着陈渊往地道的那一头走去,越走里面竟然越宽阔,到了一个类似小厅的地方,赵伽数了数好奇向她张望的人们,约摸确有三百多名,其中不少负了伤,还有二十来个老弱妇孺。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可不好整啊。
随意在地上铺了一床被褥,赵伽小憩一会,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
好消息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死人堆里,但是这具身体没有损伤。坏消息是,她也没有发现什么系统、金手指之类的穿越者自带技能。
这可不好整啊,赵伽叹息,既是叹息自己,也是在叹息像老鼠一样躲在底下的这三百七十六人的散装队伍。
“让一让,都让一让!”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赵伽起身,见众人抬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进来,男子腿上箭矢深深没入膝盖,表情痛苦,但仍在勉力让自己不发出哀嚎声。
墨大鑫手持短柄刀,从火上麻利地淬过,捏起一把草药塞进男子嘴里,指使几人压住男子四肢,就要动手拔箭。
“等一下,”看到草药的那一下,赵伽眼前一亮,“天仙子确有镇痛的效果,但你让他吃这么多,他会没命的。”
她将男子嘴里的天仙子抠出来一些,只留几根根须:“现在可以了。”
墨大鑫愣了一瞬,没有过多迟疑,手上动作不停,伴随着男子终于压抑不住的痛呼,墨大鑫擦了擦额上滚落的汗滴,将带着淋淋血滴的闪着寒芒的箭头丢在盘中,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响。
“赵姑娘还会医术吗?”
“家中也有医学典籍,我偶尔也会看看。”赵伽胡乱答道。
墨大鑫将带血的纱巾随意别在腰间:“赵姑娘请跟我来。”
……
只一进屋,屋内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集在墨大鑫身上,目光中没有期盼,只有似乎已经预知结局的笃定。待看到墨大鑫身后的赵伽,目光中又多了一层疑惑,女人,这个时候带一个女人进来,是什么意思。
有人率先开口:“将军,我们刚才商量过了,与其在这地下等死,不如上去,同那些南庆狗崽子们拼了!”
“我赞同,反正这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我们的妻儿老小也都没了,拼一个是一个,拼一双是一双,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怕去死吗?”又有人附和道。
众人七嘴八舌,有义愤填膺就要和南庆人拼命的,也有缄默不语意志消沉的。
墨大鑫环顾了一圈众人,沸腾的人声立时便消停了。
“要和外面的南庆人拼命,想必只要我墨大鑫一声令下,诸位还是可以舍命的,又有什么商议的必要呢?”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是,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我们是不是还有生存的希望。”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不发一言。城内已尽数被南庆人把持,城门皆有重兵看守,想要逃出生天,只怕插翅难飞。
墨大鑫内心里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似在思忖什么的赵伽。
赵伽回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她摊开手掌,掌中是刚刚从伤员口中抢下的天仙草:“这个东西,我们还有多少?”
墨大鑫道:“这是军中常备镇痛之物,陈渊上次带了不少回来。”
赵伽点头,又问道:“若要出城,哪道城门最近?”
“最近的是玄武门,”陈渊答道,“只是,我们如何能出的去?况且,沿路遍布巡逻的南庆人,王晓去打探消息,险些没命回来。”
赵伽道:“想引开沿途巡逻的南庆人,难度不大,一把火点了粮草库,他们自然要倾力去救,至于城门口的兵……”
她举起手中的天仙子:“要靠它,天仙子不光是对镇痛有奇效,提炼以后麻沸的效果更好,暑日炎热,将炼制好的天仙子汁放入他们日常饮用的水源中,便能为我们争取出城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