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渺的沉木檀香薄薄入鼻,逢潭甚至都不用睁眼。
她张了张嘴,尝到喉间那股不容无视的腥甜,嘶哑开口:“我还活着。”
那人话中语意不显,似是并不意外,仿佛早就察觉她醒了:“贵人以为呢?”
逢潭眸子缓慢挪动,直至眼帘中倒映出面前之人的身影。
“我赌对了。”
常聿不言,站在床边绕有兴味地凝视着她。
“非我招祸,祸自招我。”逢潭与他对视,“承蒙大人抬爱,今时今日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深有所悟。”说完,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头顶的帐幔轻轻抚动。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
逢潭轻阖了下眼。
从常聿带着人来娴苌宫搜宫的那一刻,再到承欢殿内,行凶的小太监咬死是她授意指使。主谋只需在一旁推波助澜,把控时局方向。
因为这是一场没有成败之论的局。
昨晚承欢殿内,席面之人朝常聿投去的眼光太过滚烫,以至于她也不由被其吸引。瞧着帝王问及常聿时,他表面虽故作思索,实则上却根本并无回答之意。
闻完宫人所言,再结合席间人以及他先前的细微反应。逢潭那时就在想,这是否是个连环计。
回宫的路上,她试探性地尝试向常聿示弱。
无果。
于是她遣回守夜的婢子,果不其然在娴苌宫的小厨房里,发现了一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这也恰好证实了她的猜想。
从始至终,行凶的人就没想过真的对东宫下手,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会在东宫身上。
布局之深,招招不致命,但却尤为攻心。
因为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皇后。
所以太子不会死。
这也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吞下那瓶,早已事先藏匿在娴苌宫内,与太子所中同样毒药的缘由。
如果逢潭昨晚没有吞下这瓶毒药。那么,不出所料的,小太监就会将东宫中毒之事,再次引到她的身上。
环环相扣,这是独属于逢潭的死局。
她的存在,恰恰就是局中所需要的一个能够引起矛盾点的导火索,悄然达成设局人真正目的的同时,又能掩盖一切的挡刀傀儡。一个常年无宠,受人冷落的才人。这样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正如逢潭所说,她就是那枚被捡起来利用的棋子,并且是最绝佳的一枚。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不过如今的结局,是远在常聿意料之外的。他不得不承认,逢潭在这件事情上处理的很好。她很会利用自己,将自己想让旁人看到的东西,潜移默化地渗入人心。
她一次次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柔弱,降低自己的锋芒。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硬的去辩论是与否,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话无足轻重。她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却能从旁敲侧击中,将她整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摘脱出去,让自己完全脱节。
譬如东宫遭遇行刺后,又紧接着中毒。本就存有嫌疑的逢潭,理所当然的会再次被推上众矢之的。而这也正是能够扭转一切的转折口。
被架着脖子逼上梁山,已是山穷水尽,而她偏就逆道而行。与东宫服下同样的毒药,伪造了一个被杀人灭口的假象。暗示背后另有主谋,从而将自己彻底摘了个干净。
静默良久,常聿轻哂一声:“我倒是低估了你。”
逢潭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有人承担后果,为什么不直接索性把太子杀了,一了百了?”
常聿闲漫抱臂,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逢潭坦言道:“我觉得常大人并不像是一个会心慈手软的人。”
男人眼眸微闪,旋即狡黠地挑了挑眉,神色呈出一副玩味的姿态。
她试探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就目前而言,你留着太子是因为他对你还有用,是吗?”
常聿不吝称赞道:“你很聪明。”
“尚不及大人万分之一。”
“但是太过聪明的人,不好。”话音还不及落,常聿眼神倏地一变,利刃出鞘直逼逢潭额心,漫不经心地语调中端含着彻骨的冷戾,“予你个说遗言的机会。”
逢潭处变不惊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面上丝毫不显任何惧意,“常大人不留无用之人。如果你想我死,估计这会儿我的尸体早就已经凉透了。”
“……”
常聿凝眉默了好半晌,蓦然冷嗤:“没趣儿。”
“蛮枝。”他眼睛凝望着逢潭,身子往后仰了仰,“去回禀陛下,昨晚戕害太子的犯人既是主谋,且蓄意构陷宫中贵人,现已在诏狱伏法毙命。是以警醒各宫,以儆效尤。”
“恭喜贵人,沉冤得雪。”他轻瞥一眼床榻上的人,似笑非笑道,“这个结果,贵人可还算满意?”
*
大雪一连飘了好几日。
逢潭就着一袭单衣立于廊下,天边皎月映在眼中,眸光轻闪。鹅毛飘飘落到她的掌心,还未觉凉意,便在手中化成了水,没了形。
“真是晦气……”
长廊的尽头,两个婢子蜷缩在角落,面前的炭盆早已没了火星。
“影莲姐姐快别说了。”年纪尚小些的那个,悄悄觑了一眼院中人,“...会被听到的。”
“你个怂丫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影莲横了她一眼,鄙夷地点了点她的头,“说你是个傻的,又不是头一天进宫伺候了。”
“我跟你说。前两日我去内府拿份利,遇到了之前同我一起进宫的藏荷。”她话语中充满艳羡,“说来那小贱人也是命好,如今跟着慎贵妃。你是没瞧见,内府那群势利眼的狗东西见着她,活像老虎见了肉似的!狗腿子一样迎过去,别提有多风光了!”
影莲呶了呶嘴,情绪低了下来,转而变成哀怨与不甘:“而我……成天跟你个蠢笨丫头处在一起,困在这个比冷宫还寒酸的地儿,守着这么一个活死人。真是活活作践我自己!”
旖月没有立马接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日子过得是寡淡了些,可她到底是陛下的嫔妃,虽然恩宠了无,却也没短了咱的吃穿。”她知足:“就先这么着过罢。”
“……”
落寞的雪夜里,影莲嗤笑出声。头顶的厚雪压断枝头,砸到地上。
许是也意识到自己动静弄得大了,她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身后。虽是敛了音调,可嘴里的腌臜之意仍未减丝毫,“你忘了前两日陈必房来咱宫里的样子?那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在这宫里,有宠的才算主子。无宠?那就是个摆设,是个物件。说出来都不够人寒碜的!”
旖月低头扯了两下影莲衣角,影莲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有命进宫又怎样?无宠还不是任奴才轻贱?到底是个有命无福的。可恨我没个得力的父亲,像样点儿的家世……不然就凭我的容貌姿色,怎么也不至于落得做一个任人驱使的宫婢了。”
身边的小丫头依旧没有吭声,只是这次扯她的力道比刚才更重了些。影莲被弄烦了,啧了一声,正准备埋汰她。旖月却是先一步开口:“好姐姐快别说了!贵人在往这边看呢……”
“什么?!”
影莲连忙捂住嘴,惶惶回头。见逢潭已然错开视线,这才略微疏松了口气。
这时,娴苌宫唯一的小太监来乐,一路小跑过来通传:“贵人,方才皇后身边的人过来传话,说是娘娘她……想见您。”
“现在?”
逢潭抬头看了一眼雪势愈大的天幕。
来乐轻点下头。
……
……
绵雪伴着寒风,夜里变得愈发难行。
逢潭所着冬衣绒薄,尚不能避风抵寒。她瑟缩在旖月怀里,以此圈住彼此身上的最后一丝暖意。
“皇后娘娘也真是的……”宫中内府有意苛待,娴苌宫上下无一人好的到哪儿去。旖月使力持着手中桐伞与劲风为敌,“何苦这般为难贵人?”
“东宫遇刺之事,虽已被那位厂督大人拍案,却免不了皇后不会因此对我心生芥蒂……” 逢潭疲惫启齿,说话的声音被携带进风里,显得愈发轻飘,“罢了。以我现今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想自保,也只能先逆来顺受着。”
“啊!”
忽卷一席强风,骤然掀飞她们仅有的避雪之物。
旖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面,碎着步子折身回寻。逢潭嘱道:“你仔细脚下……”
她话才将说到一半,然觉颈侧披风绳带一松,也欲随风扬去。旋即就着转过身,披风尾摆顺着自己指尖擦过:“——!”
隔着雪雾,逢潭虚朦看着。数步距离外,墨竹绘染的桐伞下,青年男人孑然萧立于风雪。
当空凌月银辉下,那过肩的云蟒与之相映,渡起一层灵华纹边,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常聿周身的凛然戾气,匹敌当下寒天亦是胜过一筹,就连狰狞肆意的风雪也不由避让,经他而绕。
“……”
待她神绪回往,继而再定睛。只见他已然踱步近身到了面前。
站在男人身后执伞的蛮枝,道了声:“贵人。”
逢潭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接过方才被卷走的披风。眼下她狼狈之态尽显,与面前锦衣为容的二人相较,一时竟不知到底该谁应衬上这两个金字。“...多谢。”
过耳的风如灌荆棘。沉吟几息,恍听常聿冷言开口,提步从她身边越过,“扬汤止沸,不过解一时之境,难以为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