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大将军回城之日,一路百里,惠风和畅。
碧落苍穹下,号角声声破开纤凝,红鼓激昂直击震天。远处信步驶来的军队人马,气势威言磅礴。
沈钧尧坐于高马,凝望面前巍峨矗立的城池,饱经风霜磨炼的英面上聚起持功傲物的屹然之色。
“臣沈钧尧,携一众将领,平安归京!”
帝王又看一眼手边娇妾,慎贵妃为之惊喜,代其扬声:“沈将军辛苦了,宫中已为诸位贤卿备好接风洗尘的宴席,只待移步进城。”
沈钧尧宽眉笑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
高墙上,皇后华冠锦服立于侧,神情端肃。这样的情景,自沈家将慎贵妃送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早有预料。
沈家世代从军,族中又多出虎将,偏生地位一时半刻还并不足以被人轻易撼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凭功劳伟绩把慎贵妃的脚下之路垫的愈来愈高。
皇后深知今儿个自己只是陪衬,识趣儿的在旁默不作声,充好体面。
蛮枝悄声凑上前,男人侧目,仅两人可辨的声调,道:“大人,一切都安排了。”
常聿眼眸轻抬,嘴角亦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视线落到慎贵妃身上一瞬,泛起凝霜的酷寒。
“……”
可算回来了。
令下,城门大开。
街巷楼阁,四下围满百姓,沈钧尧率子为首走在前。
“终于回来了!这下朝廷要变天了。”
“兄弟此话何解?”
“沈家不在京城这些时日,姜家又与晟王联姻,在朝廷中势力首屈一指。”那人欲盖弥彰地小声道,“沈家回来的还真是时候,这朝纲风气也是该好好正正了!”
沈钧尧回头:“元澊。”
沈元澊勒马靠过去:“父亲?”
沈钧尧:“去找人打听一下。”
沈元澊应道:“明白。”
沈元浔奇怪地说:“原以为姜萍会把姜润玉安排进宫,没成想居然嫁给了那谢闻识?”
沈钧尧也同样深感惑意:“姜萍为人最是精钻,绝不会无所图的与晟王结党,这桩婚事恐怕不简单。”
沈元浔:“不过这样一来也挺好,妹妹在宫中过得更安稳。”
沈钧尧不见喜,叹道:“可惜芸儿服侍陛下多年膝下仍无子嗣,那皇后始终压要着你妹妹一头。”
沈元浔开慰道:“父亲无需过于担忧,妹妹还年轻,孩子早晚会有的。”
沈钧尧点头:“但愿罢。”
……
……
接风庆功的酒宴席面上,一视殿内众臣皆是携子坐于身侧,唯独晟王独身一人。
沈钧尧见状,故意问道:“怎么不见闻识世子?臣原记得他从小便是个爱热闹的性儿。”
闻及此,姜萍骤然脸色一青,狠狠剜了晟王一眼。
晟王打着哈笑道:“那小子淘的狠了,前些日子磕着了腿脚,在床上躺着修养呢。”
沈元浔暗戳戳向沈元澊道:“亏得晟王说的出口……”
沈元澊盯他一眼,沉声道:“满座人臣中,恐怕仅有上座的三位还不知晟王口中的实际。大家皆是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做这个出头鸟。眼下,你我也只管先看着戏,至于后面的怎么唱……还需再做定论。”
“哦?既如此,元澊、元浔,你们二人与闻识也算是从小同窗的情谊,原先因着不再京中,故此漠了友交。现下得了机会,改明儿提了礼上门看看。”沈钧尧又直对姜太傅感叹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润玉都已嫁人。”
“……”姜太傅见他摆明是冲自己来的,如若再避,反也显得落了自己势气,“沈将军说的极是。这慎贵妃都已侍君伴驾八年,何况润玉呢?”
沈钧尧道:“姜太傅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爱说笑,难怪会将女儿嫁给晟世子。”
姜太傅:“……”
文臣与武将之间的嘴仗,竟是谁都不见落得下风。
姜萍脸色阴沉。面前这个只会舞刀弄棒的莽夫,腹中无墨,还欲大做文章。这才将将回京不过三日,就已然忍不住在他们姜晟两家亲事上着墨,简直让人厌恶至极。
上座的慎贵妃掩住笑意,出言缓和道:“父亲久未回京,可是对什么事情都新奇呢。”
沈钧尧扫了一眼席面,道:“正是了。”
*
夜深,逢潭披了件外衣从屋中走出。不过眨眼的瞬息,屋顶疾然翻身而下一道黑影立于廊前:“你还没睡?”
“……”
逢潭被惊了一跳,微微怔在原地。
常聿瞧见她僵顿的神情,懒洋洋笑了:“胆子这样小,任谁还敢叫你谋财害命?”他闲散提步,坐至廊下台子,口吻勉强算是安慰:“这世间恶人遍地,一时半会儿阎王还收不到你这里。”
逢潭稳了稳心神,问他:“你怎么来了?”
上月才过,眼下还并未到两人每月约定的日子。
说完,她眼观此人架势,极像是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随之又紧觉这么问来不大妥帖。
常聿道:“夜深无眠,实在无聊,随便走走。”
无聊、随便走走?
逢潭瞧着他,难免往更深了一层去想。
自打前几日从宫外回来,她就再未出过门。今晚他来此一遭,怕不是觉着她一直无所事事,来督促她快点行动的吧!
她从他身旁的一小段距离,也坐了下来,“这月初十,皇后邀了一众妃嫔到御花园赏花。”原打算着继续借病,告假躲懒……然而此刻与他并肩坐着,不禁有点儿心虚。
常聿看了她几秒,“你若身觉不适,倒也不必勉强。”
他也有所耳闻她近来病了。眼下亲观她面色,确有些许憔悴,恐是带她出宫的那几日,将她累着了。
闻此,逢潭神色不由凝了一瞬,眼中跃然涌现几分意外。
这家伙,这么好说话的?
“反正是早晚的事。”常聿懒懒掀眼,院中的微光映照他眸中水色,似是点点繁星。
逢潭想了想:“那在大人心中,更希望将来那人是谁?”
尽管他曾说过“任谁”,但她以为于旁人的关系不大。
皇后?
亦或是慎贵妃?
“你觉得呢?”常聿忽然直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蓦地就这样拉近了。
逢潭想,在她之前,常聿一直为盟的是慎贵妃。甚至是现在,两人依旧尚存来往,并无半分不合的模样。
...从前,她也没少听影莲他们说起宫闱之事,更是曾听闻他跟慎贵妃二人关系匪浅,极为隐晦暧昧,引人遐想……思及她与他初见,因的也是他们联合设局,而他对皇后的态度也十分显而易见——非善。
如此相较,心里的那杆秤砣要如何偏向,倒是格外清晰可观了。
“你在想什么?”
“……”
方才思想的那些,逢潭自然是不敢说的。于是,她笑笑回以:“那大人不希望是谁?”
常聿眼中隐现犹疑。
逢潭解释道:“以免将来刀子对准了让大人挂心的人,从而伤了大人的心。”到时一怒之下再给她杀了……
她暗戳戳地想,嘴上说:“大人说与我听,我仔细记下,避着些。”
常聿只看着她,许久没有言声。
逢潭当他心中忸怩,也没再继续追问。复又想起谢闻识,她不禁问了一句结果。
常聿也没隐瞒,无遮无掩的告诉了她:“前不久姜萍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逢潭一听,就觉出了不对:“...他这个老丈人,不会先主动认罪了吧?”
他轻笑,“这老家伙可比晟王圆滑多了。知道与其坐以待毙,等东厂的人查过去,倒不如先去御前探探口风,主动将罪名坐实了,之后再与陛下从轻论起,去深则浅道。”他背靠漆红的廊柱,胳膊随意搭在曲起的一条腿上:“前朝忌惮他的人不少,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也就只有沈家。不过沈家男儿久在塞外,那群老狐狸就更犯不着去得罪了。”
逢潭皱了皱眉,道:“所以谢闻识所犯的诸多恶行,就这样轻易地揭过了?”
常聿反问她:“不然你还想怎样?”
“……”
逢潭敛下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律法当前,恶人依旧猖狂?
无非就是来源于高位者所授的权利与包庇。
人人平等不了。
低位者再如何垂死挣扎,也躲不过被扣上“低贱”二字,叫人任意践踏在脚下。
“虽是就轻处罚,但到底是不光彩。”常聿视线落在逢潭脸上,略有缓和地又道:“晟王的地位原就远大不如前了,这次甚至还连累着姜家受尽旁人冷眼。姜萍为人惯视自身廉清仁德,沈家立功凯旋,现今更是压他一头。姜沈两家向来不对付,今日在为沈家举设的庆功宴上,姜萍被下了脸,任由寒碜了好一通,够叫他难受好一阵了。”
逢潭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常聿睨她一眼,见她精气神蔫了吧唧的,也没再多说什么。腾身临走前,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将来,你只管在行事的时候保住自身。”
“……”
逢潭听得有些莫名,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当然会保护好自身,毕竟她的一言一行皆是关系着逢家,她不能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