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亲启:
仲卿,卿去朕方三月,以为京中大变。
细数将军,去病早夭,浞野少功,他者皆无能,卿今去,朕不知何人堪为帅;纵观群臣,长孺①既卒,牧丘②战栗,杜周酷烈,桑氏治富,卿今去,朕失腹心手足矣!
昔朕相与宫中论事,朕无所因,卿皆可快对,政事皆得其中,未尝不顺朕意;每指舆图,朕欲有所对,卿兼得其便而教之,开拓千里;即于私下,吾友亲亦相知之爱侣,卿又甚柔惠,无拂朕,虽有小忿,吾曹之乐也!
当是之时,朕以天子,宜有四海,轻得天下。凡朕所欲得者,群臣尽敬以献;朕未得,卿亦来与朕,自匈奴至淮南,此为卿功。今卿去也,谁与朕饮酒笑语?谁与朕猎上林?谁与朕偕野纵马?谁能夜抚此臂,慰朕之魂?谁能为朕画兵,或震天下于轨者乎?
今坐未央,运筹宣室,举目四顾,不可以见付;于是后宫、前朝间求之,自椒房殿至扶荔宫,莫能与余笑语,知于两心。今吾举天下之孤者也。何望明日寤,悉一场梦,卿犹在枕上。
朕为卿等葬,衣玉匣,而砌金帛不可复生。朕又葬马、卒石雕者甚众,冀卿卒能驰草间。数年,卿之身素不善,朕不使战,无怨言,然朕又愧痛,愿卿能保志于仙界。
起冢象庐山。今年朕幸庐山,卿精神好尚,身已衰残,朕不宜劳瘁。朕知卿素不信鬼语,不愿朕求仙问神,奉谏修身,卿何得而去!朕乃此封庐山为土,欲使卿往仙界,今将听朕言,遍觅好处,将与去病俱善居,待朕升仙复聚。
刘彻落下最后一笔,盯着最后一句看了会儿,觉得卫青泉下有知大概会生气。卫青不喜欢他求仙,虽然不会劝阻他宠信方士、四处寻仙之举,但从来不会支持。不支持皇帝,大概就是卫青最不满的表现了。他一向这么好。
刘彻选择性地忘记了卫青曾经因为出战策略的事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气得他一向温和的面容都显得冷厉。不过对刘彻来说,这样锋芒毕露的仲卿比平时总是风浪不惊的大将军鲜活多了,如同从壁画里活过来一般,从墙上走下来,握着刀把世间一切不幸都劈开,然后再走上去。
刘彻抿了抿唇,把染的素白的帛拨开,省得把墨滴到上面。大殿里静悄悄的,宦官迎喜叉着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刘彻盯着他看了会儿,看着这个跟随他从太子到皇帝,走过三十多年的老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卫青,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
作为皇帝,作为天下的主人,有人了解他难道是好事吗?如果是他父亲,那答案恐怕是否。但刘彻就是刘彻,他富有天下,挥斥方遒,把诸侯王的势力消磨殆尽,把匈奴打到亡国灭种的边缘。他独一无二,信心十足。就算是五十岁,他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和祖父,看起来还能活很久。所以他依然野心勃勃,磨刀霍霍。
但是卫青走了。刘彻迷茫地想。卫青走了,世界上最懂他的人走了,也是他最懂的人走了,这个天下他还能依靠谁呢?他看着那帮臣子,一个个摆着笑脸对他,要么就是假装刚直不阿的样子,劝谏些轻徭薄赋的套话,有什么用!统统比不上仲卿,连汲黯都不如!朕以后要用这些酒囊饭袋治理天下吗?朕什么眼神,什么表情,什么语气,他们都不懂;朕的命令后面是什么意思,朕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们也不懂;忠诚,最重要的忠君之义,在一双双冷冰冰的眼睛后面,在那些妩媚的言辞下面,在装满了功名利禄的心里面,难道就有吗?
“迎喜。”刘彻叫道。
“陛下。”迎喜躬身。
刘彻摸摸写满了字的白帛:“你说,朕要怎么寄,仲卿才能收到呢?”
迎喜汗都快下来了。说烧掉,那不就跟祭祀差不多了吗?把帛书送到茂陵去,又搅扰烈侯清净。关键是,万一陛下真以为烈侯收到了,问何时回信怎么办?心电急转之下,迎喜答道:“侯府请了公孙中大夫主祭……”
“公孙卿?”刘彻皱了皱眉。他一向不耐烦朝中大臣和这些方士凑在一起,否则两边都不安分。世俗的权力和求仙搅合在一起,总是令人不安的。
不过仲卿心善,一贯又直肠子,不懂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后来为公孙卿求过情救了他的命,两人结下了交情,刘彻也没觉得有什么。若是公孙卿能叫仲卿也愿意寻仙了,尚还算的上是好事。待时朕成了仙,仲卿也成了仙,再找来去病的魂魄,到昆仑山上去永享快活,岂不妙哉?
可现在只能让朕来努力了。仲卿,你要保佑朕,等着朕。朕没来接你,你哪儿都不许去。
“是姐姐去请的,还是卫伉去请的?”
迎喜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明:“是伉公子去请的。”
刘彻哼了一声,把帛书抖了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最后一笔的墨迹,已经干透了。“再抄一遍,让卫伉奉到仲卿灵前去。”
卫伉。他刚想冷笑一下,但他又想起卫青衰弱的面容,倚在他怀中喘息:“伉……为青长子,自当卫氏之重,在襁褓而得陛下之恩幸,封为列侯。及至其骄也,为青教失其术,而伉素甚有责,以此自矜大……”他咳了两声,“犹望陛下视其自薄面,能使小有以自容,使之也;犯陛下者,严而罚之,不因青故而为轻。”
这个曾经矫制不害,失去了宜春侯位的孩子,居然让仲卿在去前依然为他念念不忘!就连太子也不过得了这样长的一段;不疑和登更是了了提及。为了这不成器的孩子,仲卿该耗费了多少心力!
迎喜“喏”了声,便上前来接。刘彻刚想把帛书给他,忽然一顿:“罢了,仲卿不认别人的字,还是朕来抄。”
迎喜又“喏”了声,悄没声儿退回原处。
刘彻盯着自己写的洋洋洒洒一大串看了一会儿,将十分露骨的“犹在枕上”一句去了,又端端正正写了一遍,舍了皇帝大印,改用私人小印印了。
彻。
“用匣子封了,禁止人看。”刘彻吩咐道。等迎喜领命离开,他在御案后踱步几回,突然想到了个好地方。
刘彻匆匆忙忙回到温室殿,在西侧书架翻了一阵,找出一个漆盒。他吹了吹盒面,因为有专人打扫且常拿出来看的缘故,没有多少灰尘,将盒盖打开。里面是几摞诏书的副本。
凡下诏都要有副本留在宫中,魏其侯窦婴便是由于所持遗诏在宫中未能找到副本而获罪。不过这几本是刘彻特意做了第三份,就藏在这里,他平时起居的地方。
封卫青为建章监的,封太中大夫的,封车骑将军的,封大将军的……刘彻翻到了最底下那本。他摸了摸锦缎的封面,没有打开它。他太清楚里面是什么了,曾经一笔一划书写的痛苦,还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那是赐长平侯谥号“烈”的诏书。
刘彻把这封信压在最底下,轻柔地放回原处。他在床上坐下来,床榻是冷的,玉枕也是冷的。刘彻在被子里摸了摸,抽出了一只锦面棉里的软枕。
这是卫青最喜欢的枕头,他睡眠浅,晚上有时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所以刘彻特意让人在里头填了佩兰,还在上林苑辟了一块地专门种植。现在这只枕头也是冷的。
他紧紧地抱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