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亲启:
仲卿,此去逾年,大汉多事,朕甚难详。朕多欲见卿,与卿自为经历。
先是大夏敢杀朕使,竟夺币物,朕令郭昌为拔胡将军而击之,斩首数十万,复遣使竟不能通。彼尔小国,亦敢侮汉之威仪?
乌孙以千匹来聘汉公主,朕欲合从以拒匈奴,卒遣江都王女妻乌孙王,复令还妻其孙,已而立为乌孙王。然,朕尝立誓,不令汉女复修和亲,以雪和亲之耻。今遣江都王女妻乌孙,还令罢汉故事,奉守其风俗,朕心何其苦也!无卿,无所不下者,朕亦将前君之道耶?朕岂亦欲为敌国以敌匈奴,皆令送一女子于外国乎?朕至不许。朕知卿亦不许。
朕须更求能扛首者,以欲大汉,为朕子民,亦为卿与我率,朕尚何求。惜世未能与将军也。
乌孙为真长兮,长壮则战马。朕使人为子象人,卿得乎?朕不以真马为子葬,以朕知仲卿爱马也,若朕葬卿,卿必怒。
大宛有草谓之苜蓿,天马甚嗜之。朕选最嘉种至茂陵,盖已生矣。如子之好之,则使明年二月之花乎!
伉,岁甚萎。为孝,未有歌舞,而或时与大臣际。朕欲观其然,若诚有干略,明年遣接符节令。不疑,登亦丧,但其伉也多,府不出。后悲,太子缓之而速。念去疾卒,卿二三年始振。岂太子情无卿之病邪?亏子引疾为之言!朕曰甚多,卿欲多自为计…
仲卿知之,数人皆在烦我。唯我贵伉,唯请除长平侯。然朕明告子之,二者皆不可得也。尔未死,仲卿,尔不死。去我数年,即为仙邪?俄而重利,竟非庐山可使为仙法。彼竟以汝死,永无归!此不可得也。朕为皇帝,朕之所有,固亦包卿。汝之命,朕之司命,朕皆得之。朕既败一次,不容二也。
此中有妻与君友者,何敢轻叛也!卿之尚在也,群臣皆下,何死辄妄分?及观乎,待卿反也,则皆刑焉。
十月的长安已然冷下来,许多草木都已经蔫黄枯萎,倒是从大宛来的苜蓿还在数座离宫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摇晃着浓厚的绿色。
但未央宫已经变得很冷了,无论少府再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一点点发黄的秋叶,和不再盛开的花圃。尹夫人让侍女们用彩色的绸缎剪裁成花朵妆点她的宫室,但是已经很久不来的皇帝依然没有驾临。
女史把这事情告诉端坐椒房殿的卫子夫,这位同样失宠多年,但在宫中地位不可动摇的皇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令人告诉尹夫人不要过于铺张浪费。她知道皇帝现在不会去后宫,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侍奉皇帝三十多年,她太了解他了。皇帝并非薄情之人,但若论长久却绝不可能,对曾经的长平侯、现在的烈侯、她的弟弟的宠信已经过于不可思议了。如果他还活着,当然能牢牢把控住皇帝的心;但卫青已经死了,所有的感情投入都不会再有回音,那皇帝的感情还能保存多久?卫氏绵亘不绝的荣华,还能保存多久?
“据儿在哪?”她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披风。
“回禀皇后,殿下在博望苑。”女史觑着卫子夫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平阳殿下特遣来使说,伉公子近日也到博望苑来了。”
卫子夫拧起了眉:“青弟辞世未及一年半,伉儿还未袭爵,又未出仕,已是陛下圣心有变之意。这时候不谨小慎微,闭府自守,作什么还要到博望苑里来?”
宫内侍奉的几个侍女见皇后言辞中似有怒意,都匆忙退出殿内,站在门外,殿中只留女史一个。女史上前几步,低声道:“伉公子虽说在守孝,但平时与朝臣们往来并没有断绝,尤其与烈侯曾经的旧部联络不少。”
卫子夫捏紧了组佩上的丝绦:“他糊涂!青弟从不豢养门客,就是怕——”大概是觉得下面的话有失臣子身份,她紧紧闭上了嘴,即使年近半百,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也依然灵动,冷冷地落在女史身上:“……旧部之中,什么人和他联络?什么人拒绝了他?”
女史抖了一下,垂头道:“任安、李息没有回信。苏建太守则来信劝伉公子以守孝为先。”
“苏太守是实诚人呐。”卫子夫微微一叹。苏建与卫青私交十分之好,他的长子苏武和霍去病同龄,卫青还算是救过他的性命,所以苏建是唯一劝卫伉的人。“平阳公主意思大抵也是如此。”
女史恭敬应是。
“只是任安和李息……”卫子夫犹豫一阵,到底还是作罢。青弟已经逝去,再多的权势和恩情又如何,难道还能强迫人家站在你这边?况且,卫伉也不过是为了爵位和官职奔走一二,他曾经因为矫制夺爵,触怒了陛下,如今有些小孩子家的忐忑而已。
只是青弟曾为他说过许多好话,难道卫伉对他父亲在陛下那里的颜面不信么?卫子夫隐隐有些恼怒,又隐隐有些不安。尽管那不安从她的心头一飘而过,并没能被及时捕捉到。“让卫伉到椒房殿来!”
刘彻站在御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拜服在地的中尉,话语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卫伉近一月天天到博望苑?果真?”
王温舒叩首道:“不敢欺瞒陛下,确是如此。”
刘彻冷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殿内不断回响:“看来他真是等不及了,联络仲卿的旧部不够,还想借太子的力量来让朕就范吗!”
王温舒大惊失色。按理来说,列侯袭爵的儿子要在葬礼时就赐诏袭爵,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但长平侯位已经空置一年有余,陛下又不曾下令国除,朝野上下已是议论纷纷。王温舒这样的近臣对陛下和烈侯的事情知道的略多些,大致明白陛下在等什么,可是大公子卫伉这样的作为,岂不就是在逼皇帝承认烈侯永远不会回来吗?现在这事还牵扯上了太子……
刘彻犹在怨愤:“卫伉逼朕,姐姐也逼朕,大臣们同样在逼朕!为了这些封户,他们都昏了头了……不,朕看他们不是昏头,而是欲壑难填!”
王温舒跪下下面,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仲卿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生下——”这样一匹无君无父的豺狼!刘彻越说越愤怒,想干脆狠狠骂这一通。但话到嘴边,他神智却一醒,勉强咽了下去。
不!不能这么说他。卫伉再不好,也是仲卿的长子。他刚刚出生的时候,仲卿连年领兵在外,没能及时管教,后来行事愈发骄纵,仲卿常常内疚。如果这样骂他,一旦传出去,卫伉的名声和前途就都完蛋了,仲卿该有多伤心呢!朕该好好教育卫伉,不让他再堕仲卿的声名。
想到这儿,刘彻的嘴角终于松泛了些,微微翘起一点弧度。他能教好去病,能教霍光,还把仲卿从一个瘦弱的小骑奴养成后来威震天下的大司马大将军,怎么会教不好一个卫伉?就算再不堪造就,也是仲卿的孩子,总该遗传到他的好处,哪怕只有一成,也已经胜过别人许多。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王温舒看皇帝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居然又高兴起来,已经是一头雾水。这样杀人杀到血流四十余里,动辄抄家灭族的酷吏也会在面见皇帝时恐惧。听见命他下去,王温舒简直是如蒙大赦,连忙退走了。
刘彻踱了几步,吩咐道:“去椒房殿。”
他现在很想见皇后,和她说说仲卿以前的事,那些传诵天下的辉煌。在整个未央宫中,也只有皇后伴随他和卫青走过了整整三十三年。
而且以皇后的性格,卫伉想必已经被叫过去训话,他正好可以教育卫伉几句。
至于长平侯位么,他是依然不会给的。很快很快,最迟明年,他就会再到泰山去,作法让卫青回来。柏梁台的法事也持续做了一年,公孙卿还算尽心。他已经等了这样久,再等一年还能等不起吗?
刘彻的心又安稳了。他对左侧那张空置的案几微笑道:“仲卿,你放心,我肯定会好好教导伉儿的。”
那张几后当然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