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亲启:
仲卿得吾信否?
今岁复易一丞相。庆死,朕择之于朝,唯贺堪为相。卿前有贺足以为事小,而不统一筹,不然,必为一人所蔽,或在大事而不得图。然是岁为天子近臣,太仆为尚矣,政理甚善,不易为下欺。
朕非不在卿言,实无所可用。朕今选丞相,不得复如前,政事德高言,皆可以为丞相。自卿薨,太子志素不决,益因博望苑宾客,强与太子三师,收和朝臣。其伉亦为之,朕以为已贵,意亦为太子谋。朕或托贺以安太子之心。
仲卿,朕坐宣室,望见羽林兵于阶下,持兵而上,或恐慑。太子何思于意?其伉亦何乎?彼不以公为没,朕不复信之,将以大子固其势乎?尔身死之求朕,称太子仁孝,使朕无厌,以为汉家天下将宽君,朕皆从之。朕未尝制其权,犹令之树党于朝,每树之以政,其可何报?太子非不明,而其离朕弥远,父子之间至微说交心之言也。仲卿何前无劝甥,勿惮其父之威?
幸后犹寤,不愧君姊,犹正无私。其伉连苏建、田仁等故吏,亦常谏止之。其伉拗是子太执着,既已厌于节,欲得多权。其能不足以为重臣于朝。及边势稍愈,朕欲使屯五原之际,冀其土练以长。
仲卿,今日得之,天下亦有卿、去病二人,将军固已侥幸。贰师之利若此负我信,将数万人出关,大破宛,失亡□□成军!遽有面上书,誉兵以道远饥,复加少,大破之。予犹记仲卿将万人纵能直捣龙城,于虏中大火。果无汝比者。
破奴亦负朕望,竟与匈奴相当,夜自往临河汲水,为匈奴所获,卒致兵破。岂不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诚大失朕意!幸忠朕,不降匈奴,不则去病皆当多怒矣。
仲卿,勖我心。今年朕幸河东,故幸平阳,此一美地也。朕履野,睹雪羊如云行,思汝未遇朕之少年。仲卿,何思早遇卿!朕必使卿为尊世家公子,长与朕读书,善养汝体。朕之恨多矣。
卫子夫坐在窗前,慢慢缠着一卷丝线。她年纪渐长,眼睛也有些不太清楚了,只能在下午日头还盛时做做针线。她刚刚给当利、诸邑、阳石缝了香包,又给正学弓的孙子刘进做了个皮护手,都绣了针脚仔密的花纹。她把缠好的纺锤搁在漆盒里,目光不着痕迹地瞟过刚放下笔的皇帝。
皇帝面色沉郁,双目呆滞,显然仍陷在情绪中。卫子夫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去打搅,就又回过头来缠一个新的纺锤。
“皇后,”皇帝却突然说话了,“你在做什么?”
卫子夫将纺锤有些歪的一侧掰正,省得浪费了它:“妾在为女儿们和进儿做些绣活儿。当利前日来,想要妾新得的香包样子,妾索性给几个公主都做一个。进儿学射学的手都磨破了,妾给他做了个护手。”她把这些琐碎的杂事娓娓道来,好似真的有脉脉温情在这一家人身上流淌。
这几个公主里也包含阳石,她虽非卫子夫所出,却从小丧母,养在膝下,也和亲生差不多。
皇帝的声音在此时才略带一点笑意:“嫮儿喜欢的香包,你怎的给她们一人一个?迎喜,取十匹各式样的绢和纱到当利长公主府上。”
卫子夫放下手里的纺锤,把耳边的碎发拢了拢,提着裙摆正过身来行礼:“妾替嫮儿谢过陛下。”
皇帝不以为意:“不必。”他将帛书小心地捏起,在空中抖了一抖,忽然问:“你不想和仲卿说两句话吗?”
卫子夫捻着袖边的手指微微一用力,目光流转,抬起脸来已带了忧愁的情绪:“妾确实有些话想对青弟说,但……”她顿了一顿,“陛下和青弟的情谊不同旁人,想来青弟收到陛下的信会更高兴。”
刘彻点了点头,觉得卫子夫说得有理。他的本意也并不是想让卫子夫在他给仲卿的信中插上一脚,只是看她并不关心给仲卿的信上写了什么的样子有些郁闷。听卫子夫这样说,他就又把那点不快抛到脑后了,反而因为她口中“情谊”二字生了些淡淡的喜悦。
“也好。”他随口回应,把帛书珍而重之地轻放回案上,用指尖去抚平上面细小的褶皱:“公孙卿的法事怎么样?”
现在公孙卿兼着他的寻仙之事和为仲卿祭祀两件大事,一边还要完善去年刚修订的历法,不知对仲卿的事情可还上心么。
“公孙方士自然是十分用心,”卫子夫听他没有再拿话来刺,心下微松,忙答道,“这样昼夜不断的供奉、按时的祭祀,想来青弟一定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意。”
刘彻摇了摇头:“朕的心意,他岂会不知?朕只盼着他好过些,知道还有朕惦记着,不要太过寂寞,也就罢了。”他嘴上说的轻巧,抚着褶皱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点力道,娇嫩的丝绢反而被他粗粝的皮肤摩擦出了皱纹,又匆忙地去拭。
他这样言辞,当真是拳拳之心,不仅活人听着感慨,恐怕连死人也会动容。卫子夫略微怔忪:陛下对青弟还真是诚恳又长久,这样的感情也会在刘家皇族的后裔里存在吗……她搭在桌上的手不禁攥起,心情甚而至于惶恐了。
不为别的,就为皇帝对青弟的这番情谊。她太了解皇帝了,越是喜欢的人越是捧上神坛,越是占有欲强。青弟还在的时候不就是如此?官职和封户都已经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还要给他群臣下拜的尊荣,但是却像护食的虎一样对所有与他相关的人发出狺狺的警告。伤害了他的,如李敢,就要死;对他有威胁的,如主父偃,就要撇清关系;得到他青眼的,如苏建,就要远远离开。
这么多年来,只有被卫青和皇帝一起养大的霍去病,还有霍去病带来的霍光能跳出这个怪圈。
有时卫子夫偷偷观察皇帝注视卫青的目光,会觉得毛骨悚然。她想起几年前那个家宴,在数百盏跳跃的烛火下,皇帝望着坐在下首、已经昏昏沉沉的卫青,眼睛一眨也不眨,如同盯上小羊羔的饿虎。那跃动不止的烛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照成一片暧昧的殷红。
“喝醉了吗,仲卿?”明明他们已经坐的够近了,皇帝却还是压低声音,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一如三十许人的面容上挂着关切的微笑,隐隐还有点坏。
卫青似乎有点听不清他的声音,往右坐了坐,还向皇帝倾过身去:“陛下……”
皇帝长臂一伸,揽住了他的肩,低声细语:“仲卿,你醉了。”
“啪”的一声,卫子夫疑惑回头,发现原来是石邑手里的麦饼掉进了汤里。这孩子看她父亲和舅舅这样旁若无人十多年了,居然还没有习惯么?但卫子夫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皇后了,她对左边两个人黏黏糊糊的状态视若无睹,吩咐女史把桌上的一碟葡萄送到石邑桌上去。
皇帝还在语调柔和地说着:“这样烂醉,可见是禁酒禁的馋了……先随朕回温室殿醒醒酒,好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皇帝和卫青站起身来。但皇帝的手从肩膀滑到了卫青后腰的位置,另一只手则替他整了整冠。卫子夫听到卫青的声音又轻又缓:“陛下,臣失仪……”
皇帝大约是笑了:“朕喜欢你这样失仪……”他半揽半扶着卫青,居然就这样衣衫不整地离席,径直走向殿外。
所有人都放下箸。平阳长公主大概实在是忍无可忍,此时兀然站起,叫道:“陛下!”
皇帝脚步一顿,看向她。卫青看起来懵懵懂懂的,他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只是迟钝地看着他的妻子,迟疑道:“公主……”
看气氛僵硬,卫子夫赶紧插言:“平阳姊姊,宗儿说想吃你那碟石榴籽呢!”
平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目光转落在案几上。
皇帝偏过头,冲当利公主身旁目瞪口呆的曹宗笑道:“石榴籽而已,怎么向你的大母讨要?让宫人再上一盘就是。”说罢,他泰然自若地把卫青揽走了。
迎喜喊着“起驾”,匆忙追了出去。
皇帝和长平侯离开了。大家呼喊完“恭送陛下,恭送大将军”之后,面面相觑,彼此只能看到多姿多彩的表情,最后目光都转向了上首的皇后,盼望她说点什么。
而卫子夫迎着平阳公主的眼神,只是微不可闻地一叹:“协律都尉写了一支新曲,甚是风靡。传讴者来。”
李延年,曾经得到帝宠的李延年,皇帝没有丝毫顾及出征在外的李广利,已经把李家兄弟处以“奸”的罪名,族诛。皇帝的爱憎一样浓烈。
平阳公主的眼神和皇帝揽住青弟的手在她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平阳公主尚且如此,那他们呢?卫子夫不寒而栗地想。她,卫青的姐姐,还有卫青的外甥刘据,儿子伉、不疑和登,皇帝会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他们和卫青分开?在政治上远离卫青的故旧,又在感情上被分割?
卫子夫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在皇帝看来,到底什么人配和卫青相提并论?什么人能和他光明正大的关联,接手他留下的庞大的政治遗产——在朝廷上,更在皇帝的心里?
据儿失败了,伉儿大概也失败了。不疑和登明哲保身,不涉政事,更是不可能。难道没有了卫青,整个卫氏外戚的力量就要土崩瓦解吗?
她衣袖下的手把柔软的丝绸紧紧攥成一团。
皇后沉默的太久了。刘彻停下手看过来。
现如今,能跟他提起仲卿的只有皇后一个,跟他和仲卿一起走过三十三年风风雨雨、并且足够亲密的人也只有皇后一个。他有心把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留存的再久一些,久到皇后不得不利用仲卿在他心中的影响力来做某件事的时候,刘彻再考虑切断他们之间的关联,以免这些权力斗争会玷污仲卿的身后事。
现在看来,这个时刻正在步步逼近。他在心中叹惋着,又觉得跃跃欲试。
只是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投向皇后的目光掩藏得很好,但在卫子夫眼里,他的一切打算都已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