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亲启:
仲卿,朕甚忿。伉也,竟不继卿,何至以长平侯!
朕遣伉从光禄勋徐自为,并城五原塞外以备胡,且使韩说从而屯之,可谓无计乎!朕别托请,但欲其勿太不肖,但据隘,谨调兵柄,以兵法御敌,纵无如卿等耳,天姿不殊草草。彼何相报也?
秋,匈奴入定襄、云中,大杀略,尽取徐为城、列亭、障,火悉赤天。说尚忠,谨击之,所损甚大,正仓皇遁去。然子伉为贞邪?愚人之思修,乃不自上,龟缩城中,而怪其士卒不战乎!不能身先士卒者,不恤下将军,兵法之将,无顽钝之心,如是者,朕可冀乎?
果如其不至,其众遂陷。伉不自与匈奴交刃,恐其状不知也,浊乱逃归。赖军正任文将兵救之,逐匈奴追骑,伉乃得生。事已至是,竟上表,言无统兵之才,乞去边,复还长安。
仲卿,卿可想见此封,多忿恚!其伉也非无兵能及也,甚者以一负而失之。朕观其为匈奴铁骑所破胆矣!此儿势不似卿,实太令朕失望。
朕忆卿每从塞还,携烽烟及尘,日多瘦,然目何其明!汉军旗驰草原上,所过无敢犯其锋。
无卿,朕军兴惑!此岂其无可将哉?朕敦厉公,信卿亦倾尽心。朕恨卿与去国之早,何其急哉!匆匆弃我去。匈奴尚境寇掠,诸侯王视眈眈,四夷皆不恭,朕左右莫敢附。
仲卿,风尘太速。后近亦不知所在,辄心不在者,太子亦鲜矣。朕或往外微访,阳石亦踪迹诡秘,尤异甚。朕意或不自疑也。
别甥公孙敬声,去岁迁侍中,出为九卿。惜为皇后之甥,生长骄奢,不奉法度。贺真,乃教敬声坏,重自可射也,何有是不肖!
今年朕又东巡,绝无仙人之踪。然后朕之泰山,皆老之流,甚无谓也。
茂陵苜蓿初开,花紫,汝好否?
刘彻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迎喜立马奉上一块还发着热的湿帕。他拿过来先擦了擦脸,又把手上的一点墨渍擦掉,才道:“卫伉到哪儿了?”
迎喜偷偷观察着他喜怒不辨的表情:“伉公子大约还有五日就到了。”
闻言,刘彻的脸抽搐了一下,又接着冷笑了一声:“五日?”他把手帕扔开,咬着牙怒道:“朕看他是做贼心虚,不敢来见朕吧!”
听他语气中十分怨怼,迎喜赶紧安抚道:“伉公子虽是长平侯之子,但子未必类父,也是寻常。陛下和胶西王同是先帝之子,陛下英明神武而胶西王为人贼戾,又岂是太阳和烛火之比?”
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尤其是从前刘端的种种恶行,索性他已经身死国除。刘彻冷哼了一声:“卫伉虽然无能,也不至于此。”
他顿了顿,起身走到一柄奉在案上的宝剑前。有幸进入此殿而资历尚浅者,大多认为这是皇帝为了显示重视军事而供奉的摆设,只有老资历们才知道,那是烈侯卫青的佩剑。
大汉尚武,剑又兼具礼器和饰品的效用,因此时人多以佩剑为身份的象征。
只是烈侯的剑与他人的剑自然不同。宝剑尚才封存五年,精心擦拭得不染尘埃,剑格闪闪发亮,珌上的雕刻精致细美。但这柄剑并不因为过度装饰而显得轻浮,反而更加神秘庄重。
剑在战场之上,饱饮血气,嗡鸣铿锵,尽显光华之色;到了这威严肃穆的大殿内,也敛尽锋芒,把冷厉的寒光藏在华丽温和的剑鞘中。
刘彻轻轻抚摸着它,手慢慢划到剑格,牢牢握紧,然后微微使力。可从前轻而易举能拔剑出鞘的力道,如今竟然未能拔动。他眉头一皱,又多添了两分力气,只听如扫琴一般“铮”的一声,那道反射的冽光跃进眼底。
“这剑……”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措辞,缓缓道,“似乎没有从前亮了。”
迎喜已经有些看不大清稍远处的事物,却也用目光追逐着那剑光:“是陛下的心,不觉得剑亮了。”
他说话总是委婉而一针见血的。刘彻隐隐有些恼怒,但手在剑格上狠狠握了握,只是发出一声长叹,转而低声念着剑身上的小字:“明襄。”
明襄剑,原本是他在龙城之战前赐给卫青的一把宝剑,又百般拣选,给了它这个名字,承托了他对仲卿的无尽期许和祝福。这剑果然也不负所托,随着仲卿辗转草原大漠,用匈奴的血洗刷它凛然的身体。
明襄原本是卫青留给儿子们传家的,只是他却不知道,在自己身后竟被刘彻又抢回去了,如今摆在宣室做个吉祥物,或是供皇帝凭吊故人。
其实按理说,赐出去的东西,没有抄家的罪过,皇帝是不会随意收回的。可刘彻却觉得,自己给卫伉那三个小子留的已经够多了,他才是卫青最亲近的人,凭什么不能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刘彻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强词夺理,也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卫青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仲卿,谁都不能从自己身边夺走他,匈奴不能,卫家不能,死亡亦不能。
博望苑。
这座皇帝为当今卫太子刘据建造的宫苑,占地面积并不算大,建筑却极恢宏。这里汇集着从四方来的、为太子效力的宾客和企图跻身朝堂的儒士,可以说是太子名声和一部分朝堂力量的来源——自然,这是不能和卫氏外戚的力量相比的。
今日太子来得格外早,车架又格外匆匆且神秘。不多时,太仆公孙敬声和时任太子家令丞的张贺也急急忙忙赶到,封闭东侧宫苑,透着十分的古怪。
然而,并不如旁人所想,这处封闭的院落中处处有士兵守卫,气氛紧张。太子中盾目光炯炯,冷冰冰地扫视着每个靠近的人。
正堂之中,寂静如冰。
“我看你是疯了!”一片死寂中,刘据终于压不住火气,厉声呵斥。“你怎么敢偷偷回京,还不去见父皇,先来见我!”
卫伉缩在下首,哭丧着脸:“表弟,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输了这一场倒还在其次;只是陛下对我的期待,总是来源于父亲,两相作用之下必然勃然大怒。”
刘据揉了揉眉间,感觉无奈极了:“你也知道!倘若你身先士卒,力战不捷,只是无能而已;可你偏偏爱惜自身,躲在城中不敢亲自应敌,这尚不算是罪过,但对父皇来说却是原罪!”
卫伉听完,却觉得自己很冤:“父亲虽说教我兵法和武艺,可当年霍表哥还在的时候,父亲只顾着他。后来父亲也是要么随陛下巡幸在外,要么忙于政事,或是卧病静养……我哪里能学得他半分?”
“你是没学得舅舅半分,如此时刻竟然口不择言,行不成事。”刘据哀叹一声。尽管卫伉是舅舅卫青的长子,可他也忒不类父了,打仗不行还在其次,可是根本就对政治没有一点儿敏感,竟然避着父皇偷偷跑到博望苑来求情!
公孙敬声坐在刘据右手,看他们一个恨铁不成钢,一个焦躁烦忧,连忙出言安慰:“伯衡,你也别太过不安,胜败不定,也是兵家常事,你初次带兵,就遇到匈奴主力这样的强敌,便是输了,酌金免罪也罢。何况任文不是及时来援,损失不大么?”
他这样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卫伉定了定神,自觉无虞,方才想起一事,踌躇道:“陛下已经调我回朝……”
刘据觉得眉心又隐隐发痛。经此一役,恐怕父皇很难再信任卫伉的能力,多半不会再轻易交付给他兵权了。那卫氏在军中的影响力该如何继承?绝不能叫李广利夺走……
公孙敬声看太子陷入沉思,便轻轻咳了一声。刘据立刻醒过神来,见卫伉面色依旧不好,便教导道:“这不是大事,你且安心罢。等见到陛下时,你一定要就自己为舅舅丢了脸和不能完成陛下的嘱托而请罪,切莫为自己申辩,更忌讳说舅舅没好好教育你之类的浑话!”
卫伉低落地应了,戴上斗笠,尽量用帽檐挡住自己的脸,从小门出去。看他的衣角消失在小道尽头,刘据才微微苦笑:“就算是伉,舅舅的长子,也不过是庸人……想得良将贤臣如烈侯,何其难也!”
公孙敬声随之也是一叹:“可惜伯衡不能做第二个舅舅!”这世上哪还会有第二个舅舅!
刘据摇了摇头。这时,他看到守卫顺序散开,穿过层叠的小径撤离。而一道穿苍色深衣的身影从外头垂首款款而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四处张望的幼童,逆着人流走近。
刘据这才展颜:“是阿贺来了,还带着安世。”他整了整袖子,又扶了下发冠,在席上安坐,等这一大一小进来,颇有点翘首以待的意思。
公孙敬声见状,看看刘据,又看看张贺,抿嘴揶揄一笑:“那我先走了。”
刘据对他的目光不以为意,微微颔首,又在公孙敬声对他行礼时低声嘱托:“你去瞧瞧……不疑和登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