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夫人,你怎么哭了?”
墨玉找到郭舒时,她在湖边上,背靠着柳树,半蹲着,头紧紧埋在膝盖,裙摆湿透还粘上黑色的污泥,小声而压抑的哭。
墨玉也不敢高声,静静的陪着身边,留意四周动静。
“二少夫人,我们先回去吧。”墨玉蹲下来,盯着郭舒的发髻,低声说。
“夜深了,等下会有巡逻经过这里。”
“二少夫人,你能听到奴婢说话吗?”
“二少夫人....."
.....
费劲口舌,墨玉终于把郭舒劝回碧波阁,如同操作木偶般,替她换下早已湿透的衣裙,拆下发髻,扶到床上。
郭舒呆呆坐在床上,脸色灰白,表情麻木,嘴巴紧闭,不言不语,双眼无神,三魂不见七魄。
墨玉看到此情景,心下一跳,作为下人,她不禁为主子的处境感到悲哀。
自古男儿多薄幸,即便是皇帝家的女儿,她都无法控制住驸马不好色,私下偷吃。
喜新厌旧,可能这就是人性吧。
墨玉心想。
把郭舒服侍好入睡后,墨玉吹灭蜡烛,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往陆夫人的院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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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暗沉,尽职的公鸡还未打鸣。
墨玉轻轻将郭舒唤醒,“二少夫人,老夫人说最近下面的田庄账目有些问题,想让二少夫人去看看,顺便散散心。”
墨玉见面前的人眼下青黑,红血丝遍布眼球,皮肤枯败,失去光泽,恐怕是一夜未睡。
把她扶起来,墨玉继续服侍郭舒起床洗漱。
“终于能出府,听说外面很热闹啊。”墨玉抬起郭舒的手臂,声音轻快,“二少夫人,你出过府吗?府外都是什么样?”墨玉把中衣袖子穿进郭舒的胳膊,“二少夫人,你说我们这次去田庄能待多久。”
“二少夫人,你看要不要带这条裙子,不过,在乡里穿这个裙子也不好吧。”
“二少夫人,我们到时候能去采蘑菇,听说雨后的蘑菇最好吃了。”
全程只有墨玉在说话,出府的快乐洋溢在她的脸色,也不管面前的二少夫人是否乐意听。
一番收拾整理后,墨玉搀扶着头戴围帽的郭舒出门。
府里很安静,一路上竟没有遇到别的下人,门口站着翠枝和打着瞌睡的门房。
见到双眼空洞,如同行将就木的郭舒,翠枝立马迎上去,“二少夫人早。”眼睛一撇,给墨玉示意,二少夫人还是那样子?
翠枝点了点头,放下围帘。
翠枝低声叹气,轻轻拍了拍墨玉的手,“后面多照顾些二少夫人。”用力踹了门房一脚,低声说,“赶紧开门去。”
门房本想大骂一句,结果定睛一看是翠枝,不敢吱声,快手快脚打开大门。
墨玉和翠枝一起扶着郭舒上了马车。
此时天微微亮,大街上的行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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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乡下的田庄已经十来天了,可能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也可能是不用再面对陆莘和玉竹,墨玉觉得郭舒的状态比在陆府好了不少。
今日早上墨玉提议出门到河边走走,本以为这个提议会被拒绝,却没有想到郭舒居然同意了。
墨玉喜出望外,连忙推拉着郭舒出门。
两人慢慢在河堤上走着,路旁的垂柳温柔摇摆,初夏的日光不算猛烈,凉爽的江风带着青草味道袭来,稚儿围在老黄牛身边嬉笑打闹,来往的农户停下低声向郭舒问好。
色彩、气味、声音一点一点闯进郭舒的眼睛,湿润碎成粉末的心。
嘭!嘭!嘭!
枯死的心被强力注入血液,一点一滴顺着经脉发散到躯体的每一处尖端,滋润着沿途干涸的骨肉。
沉重的心也不禁轻快了几分,步伐也轻盈起来。
“早。”郭舒被阳光的热情沾染,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声音沙哑。
一声早,吓倒了墨玉和面前的男人。
郭舒刚来的时候,如同游魂,要不是还会喘气,接待的嬷嬷还以为她是义庄的死人诈尸了。
住下后,她从来不和田庄里的人说话,也没见过她和身边的婢女说话,飘来飘去。
庄里的人都在传二少夫人是个哑巴,不得婆家人欢心,所以才被打发来乡下。
对面身穿蓝色袍子的田庄管事,笑盈盈地向郭舒问好,“二少夫人,早。”
郭舒点了点头,示意回应。
“哎,夫人来了这么久,可以多出来走走啊,我们这边的景色可美。”田庄管事热情地推荐,“尤其是不远处的白沙亭,可将江岸的景色尽收眼底,很多小姐夫人都爱来这般踏青。”
田庄管事一边说,一边引领郭舒往前走,“还有,这江里的鲈鱼亦是一绝,听闻宫里的贵人......”
脚下的泥土是湿的,踩下去有点软,但却不会粘住鞋底,困住脚步,只会留下脚印,郭舒听着带着口音的介绍,视线随着脚印飞向江边。
目之所及,江面开阔,波光粼粼,时有白色飞鸟俯冲,远处群山高低起伏。
胸腔里多日来的郁闷之气莫名消散了几分,郭舒由心的笑了笑,“确实是美景。”闭眼享受江风的吹拂,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在尽力打开,四肢舒展。
新生的喜悦在江风抚慰下占据郭舒心头,脑海空明。
田庄管事和墨玉静立一旁。
扑通一声,随后人声嘈杂。
郭舒睁开眼,看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怎么回事。”
田庄管事见郭舒脸上并无贸然被打断的不悦之色,低声说:“有人落水,刚才已被救起。”
那边几个妇人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走,过去看看。”郭舒说完,走向那群妇人。
其余两人连忙跟上。
田庄管事高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衣着华贵的郭舒站田庄管事的身后,围在李厨娘身边的妇人踌躇,谁也不敢说话。
田庄管事见状,随手一指,指向其中最为高壮的妇人,“你来说。”
高壮妇人气愤说道:“李厨娘为了那个畜生要投河。”手上的汗巾被捏得变形,“呸,那个畜生跑到城里当小二,口袋里能响几声,就勾搭了别的小娘子,想抛弃李厨娘。烂人。我呸。”说完往地上唾了几口。
郭舒闻言看向见投河的妇人,原来是庄上的厨娘,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发髻凌乱,几缕黑发黏白脸上,神情哀戚,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体,胸口不见起伏。
另一黝黑的妇人看不过眼,站出来说:“你说说,那烂人有什么好,值得你连厨娘都不做,连性命都不要,为了一个破烂人居然投河。值得吗?”怒其不争地抓住李厨娘的肩膀,用力地摇,“厨艺是你最喜欢的,你忘记你为了厨艺日日夜夜的练习,值得吗!”
“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李厨娘神情扭曲,痛苦得大声喊出来,“让我死吧!”
田庄管事看着李厨娘,唉声叹道:“何必呢?你还那么年轻,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我从小就想嫁给他,他现在不要我了,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李厨娘状态越发癫狂,挣扎要起来。
高壮妇人冲过去,一巴掌甩在李厨娘脸上,“你死不就正和烂人的心,让他快活地娶新人进门,这可真遂了烂人的意。”
黝黑妇人强按住李厨娘的肩膀,附和道:“说得没错,你要活着,你只要活着,你就是那烂人的明媒正娶的妻子,谁也越不过你的头。你死了就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烂人把贱人娶进门,恩恩爱爱。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对啊,死了就真的成全了烂人的心意,只有活着,活着才能改变,活着才能恶心烂人。死去只会让烂人痛快,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郭舒感觉困在心头的锁链似乎开裂了,强烈的不明的难以抗拒的念头从身体深处涌现。
墨玉焦奇怪地看了郭舒一眼,身边的二少夫人周身的气势和在岸边时不一样了,很微小的改变,却是很明显。
黝黑妇人见李厨娘神情松动,哭声也变小,身体也不挣扎,知道她是听进去了,继续说:“活着才有希望,你活着才能让把那烂人打一顿,狠狠报复他,让他跪在求饶,求你原谅他。”
“真的可以吗?他真的会求我原谅他吗?”李厨娘反抓着黝黑妇人的手,急切地问。
“会的,你得先活着,这一切才有希望发生。”田庄管事突然出声。
“哎,你看管事都说会,他是男的,他最知道男的想什么。”高壮妇人拍手说。
李厨娘看向蓝色袍子的田庄管事,又越过他,看向后面衣着华贵的郭舒,神色来回变换。
众人也不多说,静静看着李厨娘。
“嗯。”李厨娘轻声说,看着田庄管事,身体也不强烈挣扎,整个人温顺下来。
黝黑妇人和高壮妇人扶着李厨娘离去,其余妇人散开,回去继续干活。
“打扰了二少夫人的雅兴了。”田庄管事抱歉地说。
郭舒看着李厨娘的背影,说:“不碍事。”
田庄管事犹豫了一会说:“李厨娘经受此事,或许不再适合在庄里干活。”
“她已遭不幸,我们何必落井下石,不必驱赶她。免得外人说我们陆府刻薄。”郭舒笑了笑说。
郭舒看向江面,心态早已不同。
陆莘何尝不是烂人,自己为了一个烂人寻死寻活,不值得,不值得啊。
但是不值得又如何,未来自己该怎么办呢,该怎么样才能让陆莘和玉竹跪在地上求饶,怎么样才能出这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