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恭喜——”
大频幕上跳出“泥沼”二字,向所有人观众宣告:最佳编剧非它莫属。
现场短暂地停顿一秒,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来。
麦青坐在第二排,无数道羡慕、好奇、探究的眼神杂糅成热烈的氛围,将她包裹其中。
她静静地看着跃动的艺术字,无数个日夜在她脑海中重现,最终汇聚成空白。
几个月前,《长生》上映,收获了不少好评,虽然编剧那一栏被冠以王导的头衔,但作为合作方的无名小卒,她也跟着沾光,收获了不少好处。
没想到《泥沼》也迎来了收获期。
王导作为新锐导演,穿着光鲜亮丽的西装,在观众席上喜极而泣,哭成了泪人儿。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一年来,王导顶着不属于自己的荣誉,天天提心吊胆地过着。
如今,麦青收获了这些鲜花和掌声,他的负罪感终于能减轻不少。
大屏幕切到麦青的实时画面,一下子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个本不出名的小编剧。
她一身素净的挂脖连衣裙,眼神是处变不惊的淡然,哪怕是在如此热烈的掌声中,她也只是礼貌地微笑。
长相不输明星,气场不输豪贵。
观众或许惊讶娱乐圈居然有这样一号人物。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号人物上过恋综,还公开承认过黑粉的身份。
于是,羡慕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吃瓜的意味。
麦青在注视下离开自己的位置。
环境越是热闹,她就越是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最初的喜悦被更深的思考取代。
她提着裙摆,克制着骚动的情绪,稳稳地踏上第一级台阶。
每一级台阶都是一段未曾发迹的日子,她提着裙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逐级而上。
走过十年沉默的岁月,她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终于迎来了希冀中的结局。
舞台太大,而她太小,小到身体内只能容下一颗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她分不清是掌声雷动,还是心脏震动。
主持人热情地递上奖杯和花环,邀请她走到正中央发表感言。
舞台交给她。
炫目的金光照耀着名利场的角角落落,台下的所有人都被这层光笼罩。
麦青面对着千余人都会堂,激动的心逐渐冷却。
她手捧沉甸甸奖杯,在淡雅的百合花环点缀下,宛若和平神女。
导播镜头扫过最前排的几位大导演,每个人脸上维系着得体的假笑。
他们自居上位,用认为和蔼的眼神打量着货物一般的人。
舞台是代表胜利的领奖台,也是展示商品的陈列台。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发言,默默衡量她的商业价值。
麦青握住面前的话筒,被感性蒙蔽的双眼恢复了清明,正视镜头:
“感谢各位的认可,非常荣幸以一位新人的身份获得这一奖项。”
手在颤抖,声音依旧:
“每一个故事都是藏在集体意识中的愿望,我们渴望在故事中得到共鸣,是因为,本就是一体的我们渴望归属。”
“我们之所以创作,是因为人类理想的火从未熄灭。”
“理想生生不息,它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躁动奔涌,促使一代又一代的创作者去表达它,去描绘它。”
“当所有的故事连缀成画,就是我们找到内心安宁的时候,在此之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文艺创作者都将为之求索。”
台上的麦青冷静安然,她用理智的口吻诉说了理想主义的热忱美梦。
清醒和沉溺,如同水火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流转。
台下凑热闹的人不由得被她吸引,深深地沉浸在麦青的一举一动中,越发好奇。
如果一定要形容麦青,那用“清醒的做梦者”再合适不过。
麦青手在话筒上定格了许久,用心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
慢慢地,观众回过神来,徐徐鼓掌。
“最佳编剧奖”而非“最佳新人编剧”,麦青的出现毫无预兆,从今晚开始,媒体上将会赋予她“天才”的称号。
殊不知,这个“天才”在这条漆黑的道路上,默默走了十年。
“呼!”
麦青换下礼服,坐上了回程的商务车。
道贺的消息挤爆了手机,各大平台把“天才女编剧”推送到她眼前。
一瞬间,她从籍籍无名的小网红,成为了含金量十足的“最佳编剧”。
梦寐已久的荣誉到手,麦青没有想象中的满意。
她心中所求似乎并不是这个。
对此,麦青习以为常,为了求证心中所想究竟为何物,她不得不假设一个目标去追求,遗憾的是,大多时候她只能证伪。
曲颂也发来道贺。
“祝贺麦青拿下最佳编剧,托你的福,我也迎来了最佳男主。”
配图是一张小金人的奖杯。
这是曲颂复出以来,得到的第一个真实奖项,也意味着他演艺事业的全新开始。
麦青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是托了你的福。”
“这个故事本就是因你而写。”
麦青松开发送键,消息条转了几圈,迟迟没有发送成功。
她特意举高手机,盯着打转的小圆圈,莫名产生奇怪的预感。
诡异陌生的熟悉感。
就好像曾经经历过,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到来。
咚,咚,咚。
心脏突然开始不安分,恐惧着,震颤着。
一切的预兆都毫无缘由,无法解释。
麦青找不到头绪。
“麦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她痛苦地捂着心脏,丝毫没有说服力。
“啊!你看着很难受,要不先别回公司,去一趟医院?”
麦青的心脏揪了起来,所有糟糕的感觉灌入了这颗心脏,几欲爆裂。
“不······”
“吱——!”
“碰!”“碰!”
高架上,一辆疾驰的大卡车刹车失控,从对面的车道冲破了绿化带,造成了连续性车祸。
麦青乘坐的商务车没能幸免。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消防救护的警报越来越近。
疼痛、视野统统消失不见,灵魂似乎要冲破身体而出,而沉重的躯体在不断下坠。
就像她无数次看见的,那朵被困在意识沼泽里的蔷薇。
原来,一直都是她。
在最后的时刻,麦青挣扎着,努力克服沉重疲惫的身躯,缓缓睁开眼。
她卡在变形的座位之间,几乎动弹不得。
破碎的车窗玻璃近在咫尺,上面是欲滴不滴的鲜血,多半是她的,麦青想。
透过玻璃的缝隙,她瞥见了乱成一团交通,以及来回踱步的人群。
如果她还有听觉,那她一定能听见焦躁心烦的喇叭声。
还好,她听不见了。
高架已经被封锁,疏散和救援工作同时进行着。
麦青眼巴巴地看着消防撬开主驾的车门,将浑身是血的司机抬下去。
下一个,轮到了那个被玻璃扎成刺猬的同事。
她看见车窗外的人摇头晃脑,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惋惜,最后给地上的人盖上了纸巾。
他们死了。
麦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难过,但她难过不起来。
下一个总该轮到她了吧。
她还活着。
在麦青的希冀中,困住她的门被撬开了。
可面前的消防队员一脸惊恐,扔下她,跑向了他的领导。
怎么了?
怎么不把她抱出去。
她还活着啊。
麦青焦虑着,不安着,恨不得开口叫喊。
很快,那小消防员扛着一个大电锯,咬牙开启机器。
喂喂喂!
拿电锯做什么!
麦青焦虑地想要喊出声,震动的电锯片越来越近,灵魂冲破身体欲望越来越强烈。
万一不小心锯到她怎么办!
一群粗鲁的人!
呲呲呲。
呲呲呲。
麦青幻想出电锯的声音,翻着白眼忍耐着。
终于,那粗鲁的人把电锯递给身旁的同事,腾出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动作还算温柔。
麦青就不追究他拿电锯了。
那消防一路沉默,将她放置在两个死掉的人中间。
麦青睁着眼看着他,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她明明活着呀,怎么不把她送到救护车上,把她扔地上做什么?
几个救援的人围了过来,愁眉苦脸地俯视着她。
喂!救我啊!别光看我!
麦青呐喊。
这时,一个人掏出一块儿手帕,蹲下身子,遗憾又悲痛地看着她的脸。
喂喂喂!
我还活着!不要给我盖布头啊!
无论麦青怎么喊,他就和聋了一样,坚持要把手帕盖在她头上,身边也没有人阻拦。
喂喂喂!
我要闹了!
等我醒来,我一定要狠狠地投诉!投诉!
手帕毫无意外地落了下来,是黑色的。
于是,她的世界也变黑了。
麦青的灵魂终于挣破了束缚,她感到一阵轻盈,仿佛天地都消失了。
引力拽不住她,阻力压不住她,她穿透了头上的手帕,缓缓上升。
她脱离了身体,脱了人群,升至高点。
三具长短不一的尸体在她脚下,慌乱的人群也在她脚下。
她看见了血肉模糊的自己,毫无生机。
这是,已经死了?
灵魂感到一阵难过,开始在人群上空徘徊不定。
她久久地注视着自己人间的躯壳,在空中绘出无数个圆圈,将死亡的躯体纳入这个圆圈。
绘制圆圈的过程中,麦青看到有一个身影突破拥挤的人群,跪倒在她的躯体边缘。
原来,他也在现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