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幕·番外一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六日,初雪,北平胡同。
“诶呦,老刘!您瞧瞧,我说二爷他准得是今个儿早上来!”李婶一边和隔壁摊的老刘互呛,一边从大锅里头舀出一碗云吞面给客人。
老刘可不服气,“得了吧您,人就一车子停在那儿,谁知是不是二爷啊!再说人家二爷天天跑生意忙着呢,指不定人家压根不晓得下雪了呢!”
客人听着有些好奇,“您二位说的这二爷——?”
“嘿!”老刘声音洪亮,说书的气势摆的特别足,“那位爷可是吃过咱家的烙饼!我最清楚他了!”
李婶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吹了。您不说,我可就说了!这江老板就住我们对面,弄得谁没给二爷卖过早点似的。”
“行行行,我说我的,您忙您的去吧。”老刘气的也跟着李婶吹胡子瞪眼,“这二爷啊,乃是咱北平商家,商二爷商束缊是也!姐姐商云笙,姐夫梁江临,哪个不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唷!”客人听了都精神抖擞,煞有介事地朝着黑色轿车一抱拳,“原来是商二爷,久仰久仰!那这商二爷初雪来访江风班又有什么讲究呢?”
“讲究不多!就一点——江老板将每年的初雪都定作是自个儿的生辰日!所以啊,这商二爷就是来给江老板庆生的!去年的排场可大咯——”老刘不愧是老刘,姜还是老的辣,就这卖关子的劲儿真的对得起他听的这么多年的书。
客人听了好奇,但老刘却不肯讲了,说自己还忙着做生意呢。
客人也是个急脾气的,抓了钱就往人家钱盒里头塞,“大爷,我再来几个烧饼!我不急,您慢慢做,先给咱把这故事讲讲呗!”
老刘也是被这客人直愣的性子吓一跳,抓耳挠腮地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客人听了爽快地笑了笑,解释自己多买的几张烧饼是要带回去给孩子吃的,让大爷别有心理负担。
见这雪要濡湿客人的肩头,老刘连忙招呼他到支起来的摊子里头坐下,接着去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开腔道:“诸君,请听我慢慢道来——”
***
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六日,雪,江风班。
“咚咚咚——”
小林子听见敲门声,赶忙吐出涮嘴的热茶,问道:“谁啊!一大早的——”
“咚咚咚——”
敲门声挺响,把小林子都给敲烦了,冲外头嚷一嗓子:“谁啊!问话咋还不回呢!”
“咚咚咚——”
敲门人的决心听起来是真的不增反减,不开门不知人是吧!
把小林子气得骂骂咧咧了起来,“傻子才不应话呢!大冷天的,你应话了咱不就早点儿开门么!”甚至走路都踏踏响,像是要踏扁小人。
小林子把门闩一拉,想亲眼见见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样厉害!
“吱——。”
本该大开的门被外头的敲门人拉住停了下来,只剩下一条缝,但也足够看清外头的情况了——
“噫!”门口的商束缊以及这个男人背后那些乌泱泱的红绸捆着的大箱子,着实是把小林子吓了一大跳。“二——”
商束缊眉头一皱,低呲道:“别喊。你引江老板来开门。”
小林子讷讷地点头,又悄悄地为自个儿班主打探消息:“只是二爷您这——是要给班主下聘么!是的话我头一个支持您!支持您和班主!”
回首去看,商束缊失笑,确实这样一副喜庆热闹的场景谁见了不夸一句新人般配。
小林子见他笑得开怀,只以为是自己猜中了,正乐着要蹦跶去去屋里头请班主呢!却听见二爷的否认:“若是聘礼这排场也太小了,江老板可委屈不得,有整座江风班和一大票儿戏迷给他撑腰呢!委屈谁了也不敢委屈江老板呀!再说了,甭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私底下都喊我班主夫人呢,谁给谁下聘还说不准呢!”
小林子听见不是下聘,忒失望,顿时觉得二爷特窝囊,都这么久了,还不给咱班主一个名分!二爷忒气人!
抱着臂没好气地问:“那您这是来做什么呢?又不是临过年了,要拜年。”
小林子的还是小孩儿心思,商二爷扫一眼便看明白了,觉得他可爱得令人发笑,存心要逗逗他:“今日毕竟是江老板的生辰,我不来,难道要等你来么?”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我怎的不知今日是班主的生辰呢!”小孩儿羞红了脸,声音也没控制住,到底是个旦角儿,嗓门亮堂着。
反正也聊这么久了,里头的人估计也发觉了,商束缊索性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只管着现下先揶揄小孩儿一把,不然一会儿他的靠山来了,逗都逗不成了。
“嗯呐,”商束缊学着小林子也抱着臂,“您确实该反省反省为何您不晓得今日是江老板的生辰。”
忒忒忒气人!!
气得小林子一把拉开门,铆足了劲儿要给自己争口气,好好理论理论。
“小林子,”江枕月的声音从小林子身后传来,“做什么呢?外头哪位惹我们林小爷生气呀?”
小林子委屈,商束缊的嘴也忒气人,就连班主也气人,不仗义,不告诉大家伙儿他的生辰日,只告诉二爷一个人。
“是商二爷!”小林子侧开身给始作俑者让了个位置,然后特别大声地告状:“二爷说今日是班主的生辰!我说今儿才不是呢!因为班主没有亲自说过的话我是不会当真的!”
“雪初下,生辰至。”
这雪下得妙极了,细细絮絮的,搭着那班名为冬风的车,到达了名为帽檐的站台,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下车,等待着下一趟车。
商束缊摘下帽子,轻轻抖落帽檐上的小乘客们,然后才抬眼去看江枕月,“我说的可对?江老板。”
江枕月护崽儿,哪怕商束缊讲的全对,他也不能让他轻易全对。
江枕月拍拍小林子的腰,摆明了要给小孩儿撑腰:“二爷说的肯定是对的,但我认不认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得,这位爷才是真正主儿。
他商二爷哪里敢惹!现在只是万般后悔当初一时冲动要逗那小孩儿!
求饶定是行不通的,江老板的“装腔作势”可是看家本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太难分辨了;以退为进肯定也不行,他哪怕只退一步,那小崽儿肯定也会把他轰出这江风班的大门。
面对江枕月,商束缊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打滚攒下来的谈判技巧也不顶用了。说出去丢人,他是真没辙了,也是真折在了江枕月的手上。
不然为何说江老板神人也?
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牵引着他的心跳。
于商束缊来说,江枕月真真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坏就坏在他的情绪太容易被江枕月牵动,好就好在——不用找好在哪儿,江枕月哪里都好。
见欺负过/瘾了,江枕月也不逗商束缊了,正要哄小林子回屋里头呢,商束缊就开始搞大动作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往旁边让了一步,指着楼梯下那些红的白的交错的景色,“这是我送给江老板二十三岁的生辰礼,商某在此恭贺江老板一声生辰快乐。”
“二十三年前,是一场初雪将你送来了这个世界,”商束缊正说着,然后转身去解了一段绑好的红绸,吃力地系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二十三年后,又是一场初雪将我送到了你的面前,不晓得我这礼物江老板肯不肯收?”
其实江枕月又哪里没有折在商束缊手上呢?他那么爱他,他们苦尽甘来了,如今他的爱人要允诺给他一辈子,他本该是兴高采烈地去拥吻商束缊又或者是去解下、去亲吻那一段红绸。
可他都没有,他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细雪沾发,随意它们压弯眼睫,哪怕冷的哈气,江枕月都没有更多的动作,说更多的话。
小林子早就被边儿上看戏的玉竹带走了,如今门内的只剩江枕月一人。
江枕月静悄悄地站在门内,商束缊也同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外。
旭日的光辉洒在了江枕月素白色的长褂上,银色的江风枕月图正闪闪发光,商束缊认出那是他早年在英国设计的款式,倏地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刚才江枕月来得晚是因为发现了今儿初雪,然后特意换了这身衣服?
他想问,可他不敢问。正如他如今同样不敢问为何江枕月要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一般。
旭日光也平均地洒在了商束缊素黑色的西服外套上,照得那条眼镜链儿也熠熠生光。
门内的楼房古生古色,屋里藏着的戏服更是老物件儿,就连站在门内的江枕月都像是古代的人;转眼再看门外街道犬马声色,街上路过的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看看商束缊,活脱脱的一位标准西洋做派的现代人。
就这么一道门,硬生生框住了两个人的脚步。
“怎么?”商束缊孤注一掷地发出了沉寂后的第一声,“难道说江老板瞧不上我么?”
江枕月迎上商束缊的目光,见到了那里头燃着的是一簇以爱之名点燃的勇气之火。商束缊已经先一步摆明自己不畏外界流言蜚语的立场了,他已经为他建造了一座坚如磐石的围墙用来抵挡外界的侵害。而如今,江枕月要做的,只是走出这座围墙,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江枕月抚上胸口,摩挲着图纹的丝线,当时孤身一人的商束缊又该有多孤单呢?
我还忍心让他再忍受一回吗?江枕月这样想着。思来想去,答案都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是不忍心的。
与其让商束缊一个人成为围墙,倒不如让他也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守城器械,他们偎依着彼此,约好要一起面对风浪。
江枕月嗤嗤地笑了,这日光、这初雪、这素衣映得他更加白皙美丽、明艳动人,这一刻的江老板不再是什么演了一辈子的杨贵妃、杜丽娘,他只是商束缊一人的小月亮。
他说:“我哪敢呀,我分明只瞧得上商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