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苏城今年相比往年暑气也才上来，小雨不断，街巷里蔓延着带着泥土气息的水汽味，很舒服。
青泥街是市里出名的文化古街，地标建筑，苏城地势特殊，雾多山多，青泥街多石梯，石梯两侧均是古色古香的商店。
往年这个时候旅游旺季人挤人，今年颇为冷清，人稀稀两两。
“我爹说我要不填A大金融就把我腿打断，我现在家都不敢回。”
青泥街今年来旅游的不多，本地放了假的学生就都往这里跑。
石梯上一染着红毛的男生声音尤为大，旁边一起的，有好几个相同年纪的男女生，十多个。
应该都是今年才高考完的考生，交谈的声音很大。
“打断呗，你以后就不叫张毛，你叫张断腿。”
“哈哈，牛逼。”
“完了，你们都准备报北京的学校吗，以后同学聚会飞机票都省了。”
“诶，班上不是A大就是B大，这校友当的，到了大学都还要互相揭老底。”
“低调低调，你们声音太大啦，没看到周边人都在看我们。”
“声音小点，好丢人。”队伍里的女生皱着眉头提醒。
姜羽走在他们后面，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打着字，长发被拨弄到胸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图片）】
~：【你认识吗？一个班里不是A大就是B大。】
L夏：【这...宏中竞赛班的吧，他们宏竞班今年好像考得特别好，听说今年高考有二十多个进了市里前一百。】
L夏：【这伙人应该是的，里面有个女生我之前竞赛碰到过。】
...还真的是。
姜羽面无表情。
L夏：【怎么啦？惹到你啦。】
~：【是的，很装。】
连夏那边顿了会儿，估计是在想措辞。
“姐，你气啥啊，人家压根跟你不是一个赛道的，人宏中的，我都没骂－－”连夏回了条语音。
姜羽：......
L夏：【不过宏竞班也正常啦，要我我也装，毕竟是真的牛。】
宏中。
苏城是本省的教育大市，其中有好几个省重点，姜羽和连夏所在的明锐和宏中都是，不同的是，宏中是确确实实的省第一，当之无愧的no.1，宏中几乎包揽本省的高考状元宝座和国奖竞赛生，而高考本省前一百一般一半都是宏中人，其中最牛的宏竞班又几乎包揽三分之一。
不夸张的说，本省的卷王是都想上宏中的。
尤其宏竞班，里面每一个人都属于已经拿奖拿到手软的地步，A大B大预备役。
每个单拎出来都是学神级别。
姜羽是美术生，但是高二才接触联考，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都是“正规军”，踏踏实实地念书的，之前成绩也很能看，不然也不会上省重点明锐，进了高中过后成绩排名就不太行了。最后在姜爸的建议下改走了美术这路，事实证明很正确，最后过了好几所高校的校招。虽然走了艺术吧，但不代表听见同龄人聊去全国top的A大B大就和买菜一样正常，她就不会不爽。
L夏：【你到哪来了啊，我这边菜都点的差不多了。】
~：【...快到了，马上。】
“你们给生仔发消息没，他来吗？”
“生仔说他要来，现在在跟王一焱在另一头呢，估计一会儿就遇上了。”旁边一人低着头回消息。
“生仔考得咋样来着？”有人问。
“没问。反正比我高呗，就是不知道他准备报啥专业。”
“他之前家里不是...算了。”
姜羽注意到，提到这人名字，在场三个女生都往说话人身上看，眼神飘忽，其中一个女生还站发消息那人身后眼神若有若无往手机上瞟。
姜羽看笑了。
啧啧，都这么关注？
不过宏竞班居然还有芳心收割机啊－－
这数量...
她不怀好意地想。
宏竞班女生都没几个吧，这不得海王一样的角色？
*
一群人渐渐走远。
姜羽越往前走，行人越少。
火云映在天边，红日只剩了一点，整片青泥街都倒映着红色，余晖光点洒在青石阶上，带着水汽的夏风此时有点冷飕飕的。
一丝丝的冷感带起战栗。
老毛病又犯了。
她垂下眼，身体发冷。
路边突然亮起昏黄灯光，眼睫下一片阴翳。
姜羽靠了靠一边的墙，眼睛眨了眨，等着这股劲过去。
..........
姜羽到家的时候，快十点了。
别墅里灯火通明，客厅里声音不断，姜邵东还在谈事儿，她过去点头打了声招呼，就拎着包上楼了。
姜羽洗了个澡，头发吹了个半干，懒得再动，发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
楼下声音渐渐小了，估计她爹送完了人，哦，那下一步应该就是来敲她门。
姜邵东在她小学的时候才发家，初中买了这套别墅，后面又陆陆续续添了不少房产，姜邵东常常不在家，在外面出差，一般在家就经常会带朋友到家里谈事吃饭，姜羽从小都习惯了，一般她爹谈完事儿都会来找她谈。
姜羽用毛巾搓了搓发尾，漫不经心地扒拉着手机。
果然。
“砰砰－－”敲门声响了，“小羽，出来聊聊－－”
姜羽放空了一下，掐了手机，认命出去开门：“来啦。”
门外姜邵东眼神平静，嘴里还叼着根烟，没说话，指了指楼下，示意去楼下聊。
客厅里。
姜羽坐在红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两眼放空。
她爹坐在一旁的座椅上，摁灭烟，收了刚才几个人用过的茶具，烫了烫茶具，问她：“喝茶么？”
姜羽回过神，嘴角抽了抽。
谁大晚上喝茶！？
“不用了。”
姜邵东给自己斟了一壶，神色依旧冷淡：“我是不是平时不回来，你都这个点才回来。”
“没有啊，我和连夏在外面吃饭，后面又去画室拿了些东西－－”姜羽无辜。
“你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做事情要有分寸，很多事情我不说你，你自己心里面要清楚，有时候我不在，家里面就只有你一个人。”
“以前还有阿姨看着你，你一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以前我教你的那些道理不能忘，有什么事情要给我打电话...”
姜邵东脸上又开始出现她极为熟悉的操心又头痛的表情。
她爹在她小学的时候顺利成为单亲爸爸，她妈向萍离婚后火速组建家庭，三年抱俩，如今和他丈夫并不在苏城，一般很少联系。
当姜邵东不在家的时候，姜羽就属于没人管的自由地带，而她爹在的时候往往就会耳提面命。
“好好好。”姜羽打断，从她成年过后这些话已经没完没了了。
“志愿的事你看的怎么样了。”
姜邵东正色道：“资料我已经弄出来了，你小刘叔叔给你送过来了，货比三家，你一会儿好好看看。”
“不过我还是不建议你学你想学的油画，你这个分，去读传媒已经够了，跟互联网沾点边都比你单纯学艺术好。”
“至少你出来就业面是广的，我当初让你走联考不是以后真的让你干画画，就算你去了A大的美院，以后出社会，你知道自己干什么吗？你觉得就靠画画赚钱可能吗？你有那方面人脉吗？就靠你自己就能把画卖出去？”
姜羽面不改色，内心发麻。
姜邵东看她仍旧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敲了敲桌子：“我直接跟你说吧，北京那边传媒我有几个朋友，去了你以后路要好走得多。”
你自己都决定好了，还有什么我看的必要吗？
姜羽心里冷笑。
又是一阵沉默。
姜邵东伸手端起茶壶还是给她倒了一杯。后面小刘叔叔把资料送到了，姜羽自觉起身去门口拿。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拿了个抱枕，认真翻了一下，重点看了之前挑的几个学校保研政策。
“我第一志愿肯定还是会填A大美院。”她斟酌一下语言。
“我校招这几个学校都是过了的，文化分也过了一本线，没有意外的话这些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还是想冲一把。爸爸，我还是不想读传媒类...”姜羽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心里忐忑。
姜邵东冷笑一声：“凡事都要想好退路，要是都录不到呢，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可能？
姜羽无言。
“你要是真的高一当时没玩，以你的脑子，认认真真念完高三，我不信你考上不了A大B大－－”
又来了。
*
手机屏被点亮，快2点了。
毕业过后每次一聊这些话题，都要基本这时候才结束。
姜邵东总是又打又压，既不相信她，又对自己女儿有迷之自信...有些学校真的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吗？
以为真的人人都能是宏竞班的，上A大B大和涮大白菜一样简单？
姜羽躺在床上，黑暗里，胸口剧烈起伏，她闭上双眼，努力平息呼吸。
茶水的后劲也起来了，根本睡不着。
半晌，姜羽开了地灯，翻身下床来到书桌前，熟悉地从抽屉夹层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吱呀。”打火机亮起一簇火焰，点着烟。
地灯昏黄的光让她勉强看清刚刚抽屉里一沓不知道以前她什么时候画的素描速写，应该是之前阿姨从哪里收起来放这里的，联考完几个月就没碰过画，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姜羽眯了眯眼，把一沓画取出来放到桌上，她坐下来，点亮台灯。
纸页唰唰翻动。
手指翻过画，没有注意，火星子掉下来，把画烫出一个洞。昏暗的房间里，就只开了较暗的地灯和一盏台灯，烟尾的火星就显得亮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的温度开得太低了。
姜羽感觉背上一直有冷汗在出。
她用手指捻了捻烫出来的洞，盯着其中一张画一阵出神。
熟悉又陌生。
幽深沉静的双眼，下延的眼角却看起来有点迷茫青涩，嘴角被压平，带着点压抑的弧度，但又好像带着股向上无所畏惧的劲儿。
一股电流慢慢从心脏蔓延，席卷四肢百骸，勾起身体深处的战栗。
这是她以前的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