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一个日光昏暗的午后,他将公主祝开颜叫去塌边。
“可怜吾女……”他的嗓音像大风刮响枯树的沙沙声。
“纯妃去后,无人疼你。眼下朕已如风中残烛,只有为你寻一位良婿,护你爱你……”
皇帝为祝开颜寻得的这位良婿,是丞相次子晏辰轩。
皇帝挥手叫他从门外进来时,纱帘轻摆,少年郎面如冠玉,极为俊俏。右肩却蹲踞着一只苍鹰,正收敛了翅膀,拿暗黄色的眼珠盯着祝开颜。
祝开颜吓得后退一步,惊呼出声。再看左右宫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
她立马整理了仪态,逼自己低头不看,知道又是她的“鬼眼”在作祟了。
她从小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祝开颜一人住在公主寝宫,皇帝瘫在床上难以顾看,于是她宫中的宫人便肆无忌惮,闲暇时编排公主,甚至不避着她。
他们说,祝开颜的母妃,乃是妖物,当年横死,其实是被护国主持斩杀。妖物吸干了皇帝的精血,故而皇帝身体日益颓废。
他们说,祝开颜跟她母亲一样,也是妖物,所以从小便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祝开颜用手揉了揉眼睛,她不喜欢自己这双能看到鬼妖的眼睛。
可是揉完再睁开眼,晏辰轩肩膀上的苍鹰仍在斜眼盯着她。
晏辰轩比她高很多,他睥睨她,眼中看不到一丝温情。
此时,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宫人迎上去照顾。
皇后闻声进来,看到两人,示意他们先退下。皇后看向祝开颜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晦气之物。
皇后认定是祝开颜的到来,使皇帝病情加重。左右宫人也捂着鼻子看她。
晏辰轩是父皇为她挑选的避难所,只是似乎并不坚硬。祝开颜跟在晏辰轩身后,亦步亦趋。
晏辰轩回头瞥她一眼,丢下一句“我是不会娶一个妖怪的”,便大步离去。
祝开颜停在原地。
他娶或不娶,祝开颜其实并不在意。
只是所有人眼中,她是一个妖物,她的母亲是一个妖物。她与母亲被钉在耻辱柱上,你背着我,我背着你,一起往下沉。
她想辩解,想为母亲声明,但没有人听。唯一能听她说说话的父皇,躺在床榻上快连话都说不出了,也没有人能救他。
她向外走着,天边闷了雷,云低沉下来,有雨滴在不远处的池子里,泛起涟漪。
她一头扎了下去,所有张着的嘴和看向她的眼睛便都隔绝在了池水之上,身体渐渐往下沉时,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在即将沉睡过去前,有一双手臂从肩下将她环起,沉稳有力地托着她浮上水面。
祝开颜大口呼吸,雨点大滴大滴砸在水面上,透过涟漪,祝开颜看清眼前的人。
五官俊朗,鼻梁尤其高,黑色长发垂至腰,上半身赤裸,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分明。
他看起来开朗得过分,咧着一口白牙,笑嘻嘻对祝开颜说:“这个天气可不是游泳的好时候。”
透过水面,祝开颜没有看到他的腿,而是看到一条波光粼粼的鱼尾。
祝开颜吓得后退,几欲挣脱。男人将祝开颜小心环住,说:“不要动,容易再沉下去。我叫单明昭,百分百是好人,请你相信我。”
祝开颜听不懂他后半句的用词,正在思考中,脑海中却突然传来语气毫无起伏的女声。
【攻略进度:目前好感度百分之零。】
这更让祝开颜吓得双腿乱扑腾,她现在不仅能看到奇怪的东西,甚至耳朵还能听到了吗?
那句女声,单明昭似乎也能听到,他低声嘟囔着:“怎么是从零开始啊……”
单明昭将她抱上岸时,祝开颜惊讶地发现,出了水面之后,他的下身变为了凡人的双腿,没有鳞片,没有鱼尾,那双腿甚至较常人修长。
他将祝开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斜靠着,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干爽衣物,披在祝开颜身上。
他一笑,明亮得晃眼。
“如你所见,我是一只鲛人。用那些人类的眼光来看,妖罪该万死。可宫中那些高贵的人逼得一个女孩去死,反倒是我这个可恶的妖救了你。”
祝开颜怔住,之前未曾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这样一想,豁然开朗。
祝开颜深呼吸,按耐住话语中的抖动,问他:“鲛人生活在海边,你怎么会在皇宫里?”
单明昭指向东方,层层宫墙外,一顶高楼矗立,渊国宫廷建筑喜好四角翘起,高楼顶端却空空如也,笔直顺滑,像一棵顶天立地的树。
“那是观星阁。”祝开颜认得这顶高楼。
这是皇帝初登位时,修建来观测星事、预测国势的阁楼,就建在皇宫正东方。
单明昭将头发拧干,细小水珠滴落在青石板路上,轻轻的痕迹。
他说:“我父亲是观星阁的阁主,他从小将我养在宫里,这里每个水池我都探过,嗯……这个最深。”
他回身指向刚才他们起来的地方。
“你知道吗?每个水面对我来说便是一个通道,我从这些通道中自由穿梭,可以去到宫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向祝开颜眨眨眼。
谈话间,远处树影后有宫人渐近的交谈声。
单明昭轻巧地跃进池水中,没有泛起任何涟漪。他自水面浮起,对着祝开颜小声说着什么,然后一头扎进去,只在水面上留下小小的泡沫。
“我先去你宫中等你啦。”
宫人由远及近,祝开颜看着水面上的泡沫,久违地没有立马低下头去,像以往一样希望自己不曾存在,而是直直对上她们的眼睛。
那是御前的两个丫鬟,端着汤药,正准备送往皇帝塌前。她们看到了祝开颜,看到这位公主湿漉漉地靠在池边的石头上,彼此对视了一眼。
眼中尽是揶揄。
其中一位更年轻些的说道:“怕不是又发了癔症,自己跳到池子里找妖怪去了。”
另一位年长些的轻怼她的胳膊,看向皇帝寝宫的方向示意,不过神情中的嘲笑并没有丝毫收敛。
她们根本不怕祝开颜,唯一忌惮的不过是尚且在意她的皇帝,不过也是蒙了床帘又关了房门,哪里有千里眼来看着她呢。
两人嬉笑着,并没有行礼的意思,无视掉这位公主,打算径直走开。
祝开颜看着她们,问道:“你们要去干什么?”
两人怔住,一直不曾放在眼中的公主,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不仅敢直视宫人,言语间有一股劲儿,一股轻柔的但不容忽视的劲儿。
年轻丫鬟还想直接走开,年长些的那位直接拉下她行了个礼,回道:“公主,奴婢们正要给陛下送汤药去呢。”
其实年长丫鬟顾及的是,这公主变的蹊跷,不知会发生什么,如果这边闹起来,皇帝终究会听到,受罚的还是她们。
祝开颜点点头,说:“去吧。”
看着她们交头接耳离去的背影,祝开颜觉得,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看着他人的眼睛,和他人交谈,获得他人的尊重,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
他人的看法形成一个坚固的枷锁,套在祝开颜身上,限制她的言语行动。
而如今她突然反应,何必要受限于他人的视线,她只需要在乎自己的感受。于是只一瞬间的开悟,看似坚固的枷锁,应声碎开。
独自回到宫中时,丫鬟们懒散地坐在内院门槛上,看到她湿漉漉回来,习惯性无视,各自恢复了调笑。
祝开颜看向她的贴身大丫鬟,那人正坐在中间,笑得肆无忌惮。
祝开颜对她说道:“备水,拿新衣服来。”
丫鬟们愣住看她,像一群突然被钳住嘴巴的鸭子。
祝开颜从她们中间大步跨过,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备水,拿新衣。”
侧方的水井里,单明昭漏了个头,正笑着对她打招呼。
有丫鬟惊讶地回头看祝开颜,单明昭随即轻巧地钻回了井里,仿佛不曾出现过。
祝开颜走进房里,过了一会儿,大丫鬟遣了两个新来的丫鬟,将浴桶填满了水,并拿来了新衣。
祝开颜让她们离去,带上了房门。
她想了想,先拿帘子盖住了木桶,换上了新衣服之后,才将帘子揭开,看向水面。
桶里静悄悄,水中只倒映出她的面容。
“单明昭?”
祝开颜试探性地叫道。
先是一个险峻的鼻梁,随即单明昭从水面浮出,他蒙住眼睛说:“我是君子,等你换完衣服叫我,我再出来。”
祝开颜被他逗笑了。
那是一个在祝开颜脸上久违的笑,她的脸对这个表情生疏了,于是嘴角只勾出微微的弧度,像一朵不知该不该绽放的小花。
单明昭从浴桶中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他说:“对嘛,你多笑一笑,对你身体好。”
妖,在传闻中无所不能。看到他在水面自由出入,想必传闻有一定道理。
于是祝开颜试探问道:“你可以救我父皇吗?”
单明昭沉思片刻,说:“皇帝是中了蛊,我知道有一种灵药,可以解这种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