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在晨光中烁着惊喜,已经长成了想象的模样。
虽然不是所有的麦穗都能长成这样。
当我发现琴悯时,她脸色苍白,目中无光。抱着双膝蜷在有几缕阳光的角落。小橘在她的脚踝处被遮挡。
早就哭不出来了,不是么?
“悯悯,来,角落凉。”我蹲下来,向她伸出双臂。琴悯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愿意接触任何人的,包括我。
“小忧,我很没用。”琴悯显然又想起那位夫人了。
那位夫人也曾来过我的诊室进行心理疏导,甚至住过一段时间的院。
琴悯再次打开了藏在深处、埋起来的档案袋。里面装着强制性遗忘的记忆通通在此刻被倾倒出来。
我坐在她的旁边,准确来说,是小橘的旁边,小橘正在保护她。
以自己柔软的身躯保护她。
谢谢你。
是温暖的水包裹着我。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我的头发湿漉漉。
“我有孩子了,”那位病人摸着小腹,显然是高兴,但她的眼神告诉我,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果然,担忧占据了她的喜悦,“但愿我的丈夫别再伤害我与孩子。”
我看着她,问:“你爱他吗?”
她想了想,向我笑:“也许吧。”
“为什么说也许?”我问。
“他爱我。”她回答。
“为什么说他爱你?”
“他说他很爱我。”
“那么你是怎么嫁给她的?”
“他不停地追求我、拼命追求我,向我示爱,”她说,“他之前送我非常多的玩偶,现在也送。”
“他准时准点来到班级给我递情书,处分了也不在意。”
“还有呢?”
“他知道我喜欢银色、米白色、棕色,留意着我自己也没发觉过的小癖好。”
“给我发短信,会在下雨天时陪着我上学。”
“为了追求我,考了和我一样的大学。”
我点点头。“他长得怎么样?”
“很帅,”她垂下眼帘,“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没人去追求他。”
“为什么?”
“他打我,他有暴力倾向,”她有些哑然,“他打我......而这个,他在和我交往期间,从未出现过。”
“你觉得这是家暴吗?”
“是。”
“那么你认为这是爱吗?”
她沉默了一会。
“所有人都说他很爱我。”
我笑了笑:“你手臂上的伤痕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看向了她的小腹,才显怀,“他肯定会喜欢这个孩子。”
“真的?”
“真的。”我再次露出笑意。
她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拿起包向我道谢:“谢谢医生。”“不客气。”我挥了挥手,她的身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没想过,再见到她时,是没了心跳的冷躯。
蒋茵。
她本已经想好了,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孟琴,后来认识了医生琴悯,她便改成了“孟芹”,她说。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盎然的名字。”
她没来得及见女儿,女儿也没来得及见她。
我如今能看到的,是她的身躯,缩在小小的、沉甸甸的上好材质骨灰盒里。
这样也好。
不会再被伤害了。蒋茵。
琴悯没法遗忘掉蒋茵,蒋茵曾体贴地向每一位医生以及所有在医院工作的人员问好,每个人都喜欢她。蒋茵是琴悯照顾了两年的病人,看着她出院、显怀、住院......死去。
“小忧。”
“她那么漂亮......然后她现在、在照片里......她在那里面。”琴悯重复着这句话有三遍上下。
“蒋茵。她可以。离开他。明明可以。我去洗手间。有人叫我。”
琴医生!
琴悯哭还是笑。可能是哭干净了,她没再流泪。“想哭,哭不出来。”
这是参加蒋茵葬礼后第三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不要勉强自己。”我放下碗。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里,琴悯和蒋茵一样,对于自己的爱意是懵懂的。
但我和蒋茵丈夫最大的区别是,我不会家暴。蒋茵丈夫的三观只适用于自己,蒋茵也不会再是他的妻子,蒋茵是蒋先生与蒋夫人的女儿。而蒋茵的女儿,蒋芹会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回家。
琴悯抱着小橘。
“小忧。”
我将蔬菜放进碗里:“怎么了?”
她把头埋进小橘身体里,声音闷闷的,使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悯悯你说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我听到饼干袋子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琴悯正在开饼干包装。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做好了饭菜来找琴悯。
“刚才做饭的时候没听清楚,现在可以和我面对面说。”
琴悯犹豫了片刻,在我耳边说了些事。
“看来该进修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笑了笑。
琴悯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你先起来,你压到小橘了。”
我连忙道歉看了看小橘:“对不起小橘。”原来是压到了小橘的腿部往前一些的地方。
琴悯揉了揉小橘的脸:“小橘说它不会生气。”她从揉,换成了抚摸,小橘看起来十分乖巧。
从这天起琴悯的状况有了进展,她开始尝试着,贴近我。小橘在推动她。
我仍旧按时完成工作总结,琴悯偶尔会瞅一下,然后缩起目光去看电影。
电视剧不好看。小橘不喜欢。
相当长的日子里,麦穗已经长得超出所期望的范围。琴悯把它捧起来观察,什么也没说,摸了一下麦穗。
“不是每一株麦穗都会长成这样。”我说。
“但麦穗种子种出来的一定是麦穗。”琴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