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双流机场到荷花酒店,花了余川差不多5个小时。
他从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按理说这趟旅程算不上折腾的,可到达的时候余川觉得自己的怒气值已经接近满格了。
他烦余国勋,烦这个新建好的美轮美奂的沙漠酒店,更烦这一路上过来时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18岁的余川,对这里的一切都带着莫须有的烦躁。
可是他不得不来,过完这个暑假,他就要到国外去读书了,到时候想再见余国勋也都不是容易的事。
何况他要修的是酒店管理专业,这现成的实践机会,没有理由错过。
迟来的叛逆期让余川在“成人世界的规则不得不遵从”和“这错乱的世界快点毁灭吧”中自我拉扯。
他是跟着接驳住客的专用小巴一起过来的,余国勋没有去机场接他,甚至连在酒店门口等他也做不到。余川问到第三个服务员,才有人反应过来他就是余老板随口那一句交代中今天会到的大公子。
余川被领到走廊末端的一间单人间,房间的格局和普通酒店差不多,有一面墙是弧形的,从床对着的玻璃门看出去,是一片黄沙。余川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他想,如果从三层的阳台翻下去,掉在沙子里也许也不会受伤。
尽管空气干燥,余川还是觉得汗和灰尘一起粘在了身上,他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前发现浴室的滑门有点卡住,就找了把钥匙把滑轨撬开一点,调整了一下位置。
没想到这个技能后来替代了“老板儿子”,让他成为一段时间里荷花酒店最广为人知的工具人。
洗完澡躺在床上,余川忽然发现斜上方的一块天花板是可以移动的,他研究了下床头的遥控板,按下“天窗”按钮,透明的玻璃就从天花后慢慢显现出来。这样以来,夜晚熄灯后,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星空。
余川一瞬间就觉察并笃信这是来自母亲的创意。
以前他们还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冬夜里的星星格外的亮,只要无事,母亲便会走到院子里看一会儿星星,再带着满身的凉意回到屋里对他念和星星有关的诗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若是从空中俯瞰,荷花酒店的造型正如一朵全开的荷花,花蕊的位置是大堂和功能厅,花瓣的位置则是单侧客房,而酒店通往外部的车道就如花的长茎。夜晚灯火通明时,这里就像一盏亮起的花灯;深夜熄灯时,黑暗中零星的光亮和夜空中的繁星上下呼应,在空旷的沙漠里绝世独立。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母亲想象中的那个样子?18岁的余川情感充沛,鼻子发酸。
从余国勋有创建沙漠酒店这个念头开始,到今日差不多5、6年时间,其中的艰辛种种余川一清二楚。余川和母亲褚云容的性格相似,做事的态度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一件事若太过困难,也不会钻牛角尖,随缘便是了。但余国勋不同,他若认定要做一件事,便定是要做成才罢休。
褚云容总是顺着余国勋的,就如她们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一直顺着余川一样。她既浪漫又传统,既然丈夫说要做成,她便不顾一切地去做了。期间种种辛苦,即便从不说起,余川也都能从她越来越疲惫的神情中窥出。
余川还记得中考结束那阵,余国勋实在是忙得分不开身,便让余川陪着褚云容和当地的几个客户应酬。其中一个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吃了瘪,到饭桌上找补来了,一直嚷嚷着要让褚云容喝酒。
“我说弟妹,”那人喷着唾沫星子举着杯子对褚云容说,“你们外地人不懂,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好好教教你。在我们这边办事,就没有不喝酒的道理。不喝酒就没感情,没感情怎么能帮忙呢,你说是不是?”
那时的余川已经快长到一米八,虽然还是少年单薄的身体,但陡然站起来的那一下还是很有气势的。他伏过身把褚云容面前的酒杯拿起来,说:“我妈身体不好,喝不了酒,我替她喝。”说罢不等褚云容拦着,就一口闷了进去。
大西北的白酒又辛又烈,就像一把火从他的喉咙烧到了胃里。
那个男人眯着眼睛看着余川,一边嘴角勾起了一个猥琐的笑,“小伙子酒胆不错,但这杯酒是我敬你妈妈的,”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喝之前是不是得先问过我?我是你们请来的客人,你们不尊重客人,得罚三杯。”说罢在褚云容面前摆了三杯满酒。
余川瞬间就被激红了眼睛,酒桌上其他人见状都赶紧两边打哈哈。
褚云容拉住余川,从容地用抱歉的语气说:“赵哥,您敬的酒我一定喝。可我酒量不好,就这一杯待会儿都得儿子背我回去了,您别挑我这个。”说罢仰头把其中一杯酒吞了下去,又对桌上其他人说:“土地的事我们这边手续都齐全了,这个项目也是市领导大力支持的,在座的各位领导和我们家那位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没有各位支持,我们的进度也不会那么顺利。今天也趁这个机会和大家汇报一下,最后这几份文件签章完成后,酒店就能正式动工了。到时候,我和国勋一定再好好感谢大家!”
赵姓男人双臂抱在胸前,颇有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软硬兼施的话,痞里痞气地说:“我呢,也是个讲道理的人,既然你说市里面的文件都批下来了,我肯定不会不放行的。”说罢端起酒杯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说:“可是弟妹,你可想好,我们西北这旮旯地,说得好听点是天真淳朴,说难听点就是粗鄙没文化,还有那什么,认死理。土地的丈量,什么国际标准我们没学过,什么配套啊公路用地那些我们都不清楚。你要是再让市领导来指导我们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我这人,脑子笨,学起来,特、慢。”
他用杯底指了指褚云容面前剩下的那两杯酒,说:“让我学快点的法子也有,还忒简单,就看弟妹你想不到想得到了。”
桌子底下褚云容死死按住余川的手,冰凉的掌心濡湿一片,带着毛边的指甲嵌进余川的皮肤里。
酒店的工程贷款已经批下来了,施工队已经准备就绪,土建、机电等设备也只等着这边的批文便可开始调动,每耽误一天的损失便是几十万。更何况这事儿今天若是不能当场解决,来日这套程序或许还得重来一次,到时候以余国勋的性格,弄得大家下不了台,那前期他们的各方周旋都要付之东流。
不值当。褚云容和自己说。
她温笑着拍拍余川,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把面前的两杯酒一干而净。
酒辣得她沁出了泪花,重影中一桌子的觥筹交错,嘈杂声越来越远。
再醒来时已经在他们这几天下榻的酒店的床上,枕边放的是盖好章的一叠文件,旁边的床上是侧躺着的余川,连睡着的背影都带着一丝的愤慨。
应酬这事就跟出轨似的,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后来褚云容越发娴熟,酒量见长,连烟都会抽了。她不再带着余川,而是叮嘱司机或秘书看着别出意外。
那段时间,余川能感觉到褚云容在刻意回避他。有几次他听到褚云容半夜在洗手间呕吐的声音,他走到门口里面便戛然而止,余川想要敲门的手只能又无奈地放下。
即使进去又能怎样?拍拍背,递一杯水,两句可有可无的安慰,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长大。
就在那个时候,程思的出现就像是一块浮木,救他于不断怀疑和证明自己相互翻滚的洪水之中。
程思是余国勋从培训机构找来的家教,一开始给余川补习的是英文,后面又加了地理,于是他们每周有三天会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待在同一间房间里。
余川那时候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人喜欢同性,他向来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什么预设,也并不觉得人生就是要和异性结婚生子把自己那点平平无奇的遗传因子延续下去。程思和他接触过的男生都不太一样,干净沉稳,讲课时温柔又耐心,让那段时间已经开始梦’遗的余川认真考虑过和家教老师模拟异国小电影里的情节的场景。
余川已经忘了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似乎没有试探,没有告白,就是一个相互确认了性取向的对视后就吻在了一起。
程思的嘴上功夫很好,那段时间,余川从程思身上获取了许多知识,也释放了许多青春期蓬勃的欲‘望。而程思从余国勋那边获得了许多钱,多到他觉得整个读研阶段都不需要再打工了,于是他发了条短信给余川,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余川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但那段时间褚云容开始生病,经常会胸闷,晚上甚至要垫高三、四个枕头才能入睡。余川陪着她在各个医院间奔走,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医生判断是X综合症,一种微血管型心绞痛。
那时候国内的治疗方案还很有限,医生除了让她多休息以及配了点硝酸甘油应急外别无他法。余国勋辗转联系到了国外顶尖医院的华人医生,想安排褚云容去国外治疗。但那时荷花酒店已经动工,余国勋是一天都离不开,褚云容既不愿意一个人去国外,也还想帮忙分担一些杂事,于是两人便约定等酒店建成后一同去,谁知这一等,就再也没能等到。
余川还在村子里住的时候,死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还比不上在惊蛰雨后的开耕,或是在大雪前将牲畜的栏圈修葺完毕。
村子里唯一称得上医疗机构的地方,是一个两层楼的医务室,里面常年坐着一个四十来岁、头发蓬乱的男人。听阿嬷说那是江苏来的知青,家里没人了,回不去了便留在了这里,当了个赤脚医生。
他给人看病和给畜牲看病的程序都差不多,没外伤的就开点去痛片、阿莫西林,有外伤的就抹点红药水或紫药水,伤口深的话再补上一针破伤风。
余川曾经帮阿嬷跑腿,去和他拿过一次去痛片,顺便给他送了一小篮新鲜的菌子。他接过篮子的手微微颤抖,受宠若惊地谢了余川好几次。
余川拿了药,好奇地打探着周围,这个空气中充满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地方,还有这个穿着干部才有的蓝色工装的男人让他感到新鲜。
小余川和他攀谈起来:“阿嬷说你是从江苏过来的。”
男人弯下腰,把下滑的黑框眼镜往上扶了扶,平视着余川说:“是的,我曾经有一个家,在南京。你知道南京在哪里吗?”
余川想了想,或许这个地方他曾经听到过,他们这一带有过来自许多地方的知青,阿嬷或是母亲也许和他说过,但他并不真的清楚那些地方是哪里,于是他摇了摇头。
男人朝他笑了笑,“是在很东面的一个大城市,曾经是很多朝代的首都,有一条江穿过这个城市,马路上有很多梧桐树,秋天很美,是一个许多人都喜欢的地方。”
余川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去?”隐隐地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让人愉快,于是又为自己的莽撞解释一句,“阿嬷说其他知青都回去了。”
男人没有回避,平静地说:“我的父母都过世了,我在那边没有家了。”
小余川歪着头看他,“那你可以再建一个家啊,如果你喜欢那个地方的话。”
男人像是被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画面给击中了,许久没有回答,眼神空空的,像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余川害怕地跑开了。
回去之前,余川在他的小楼前转了两圈,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他看到男人坐在二楼的窗边,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没意思啊,真没意思。”
公家的医疗不收钱,再加上他的精神状态,所以看不好病大家也不会怪他。
在村里,因为没有产检,出生时带一点缺陷的孩子不少,夭折的也时不时有,像余川这样全须全尾还健壮聪慧的,两只手数的过来,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在县市里的正规医院出生的。
除了孩子,因为不知名的疾病死去的、甚至在梦中就没了的村民,每年也都有好几个。因此大家对于死亡的态度大多是隐忍而顺从的,并没有太多的悲怆。
所以对于褚云容的忽然离去,一开始余川还没有太大的反应。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报考国外的大学,在摸清程序和准备材料上花了大量的时间,同时还要备考雅思和托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其它。
直到有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路过余国勋的房间时,听到里面压抑的哽噎声,才后知后觉地顿悟,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个会给他念各种美好诗词的人不在了。
那个接替阿嬷在秋天给他煮菌子汤的人不在了。
那个看见他便露出笑容的、温柔而坚韧的后盾永远地消失了。
刹那间,他的悲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带着支离破碎锋利的回忆,将他困在了无人岛。
他四处求索,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渐渐地,一切都指向了余国勋。
他愤恨地想,若不是余国勋坚持要建荷花酒店,褚云容便不需要应酬,烟酒和压力让她生了病。
若不是余国勋太忙,褚云容便不会错失去国外看病的机会。
若不是余国勋,他们一家或许还住在村子里,不富有却很快乐。
他想当面问问余国勋,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开这个酒店,是为了那碎银几两吗?
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他怕听到肯定的回答,那他对父亲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就破灭了;他也怕听到否定的回答,那就证明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还未长大。
他在自我拉扯中终于来到了18岁,这一年,他拿到了纽约州一所大学的offer,暑假结束后就将真正地独立生活。
18岁的余川躺在床上看着玻璃后面的星空,白天旅途的劳顿让他此刻有点恍惚,仿佛躺在一支轻晃的小船上。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若是褚云容还在,或许会给余川念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