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辰谈论妈妈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顾川从未见过的恬淡的笑容，他愣愣地望着夏辰，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该说些什么。

    顾川对母亲的记忆一直都很模糊，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儿时对母亲的恐惧造成了一部分记忆的缺失——身体总是会尽全力保护自己。所以，当他看见夏辰脸上幸福的笑容的时候，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当夏辰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段时，他的表情逐渐从怀念变得落寞，顾川从他的眼底瞥见了一丝恨意。

    夏辰一定很恨他父亲和村里的人吧。

    “妈妈去世后，我爸就一直酗酒，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他经常跟我念叨说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就好了。”夏辰的语气有些冰冷，“要是妈妈还活着，他就能靠卖她来挣钱了。”

    望着夏辰的神色，顾川抿了抿嘴，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被自己咽了下去。

    “妈妈去世后七年，我爸有天晚上喝了太多酒，他打算煮点东西吃，却不小心引燃了火，老房子陷入了火海，我当时还没睡着，逃过了一劫，但是我爸没那么幸运。”夏辰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是他活该。”

    话罢，他抬眸，望向顾川：“然后，我就到了福利院，再然后，遇到了你。”

    故事就此落幕。

    顾川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思虑半晌，还是轻声道了歉：“对不起。”

    听到顾川的道歉，夏辰有一瞬的愕然：“什么？”

    当夏辰意识到顾川是在向自己说对不起的时候，他沉默了片刻，旋而笑了，揉了揉顾川的脑袋：“你道什么歉啊，是我想要把我之前经历的事情讲给你听的。”

    话罢，两人又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

    旅馆虽然破旧，但是冷气却开得很足，顾川感觉凉意阵阵袭来，垂眸，扯了扯被子，夏辰见状，将他搂进怀里。

    躯体的温热驱散了些许寒意，顾川顺势将头伏在夏辰胸膛。

    咚咚、咚咚、咚咚。

    他注意到夏辰的心跳比平时要更快一些，抬眸，看着夏辰晦暗不清的表情，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会丢下我吗？”

    若平时，夏辰是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的。

    但是此刻夏辰并没有回应。

    顾川有些心慌，试探着叫了夏辰的名字。

    没有回应。

    他又问了好几次，夏辰依然沉默着。

    一种绝望的心情突然涌上顾川的心头——在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被母亲丢弃那天，未来的迷雾刹那间将他包围。

    又要被丢掉了吗，顾川想。果然自己的任性最终还是激怒了夏辰。

    沉默，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夏辰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随后，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不会。”

    “绝对不会。”

    “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语气真诚而热烈，顾川怔住了。

    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夏辰杀掉的那个晚上，当时他太虚弱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现在想来，在承受那个粗暴激烈的吻时，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好像在夏辰的手上瞥见了血迹。他当时以为那是自己的血溅在了夏辰手上，可是，好像有些不对劲。

    脑海里闪过当时的画面，顾川愣了。

    那不是自己的血。

    是夏辰的。

    夏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怪不得当时，自己感觉到夏辰的呼吸似乎有点虚弱。

    在反应过来之前，顾川就落了泪，夏辰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不知所措地拿纸巾想要给他擦泪，顾川哽咽着，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夏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办法，只能将顾川抱紧，温柔安抚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川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起身，想要去洗漱，可翻身下床时，手腕却被夏辰拉住了。

    “怎么了？”顾川问道。

    “我们回一趟老家，好吗？”夏辰看着顾川，认真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顾川突然感觉到了剧烈的不安，他愣了半晌，还未来得及回应，夏辰继续开口：“求你了，陪我回去一趟，好吗？”

    他乞求的语气让顾川无法狠下心拒绝。

    顾川沉默半晌，点点头。

    顺安已经够偏远了，但是夏辰的老家比顺安还要更加闭塞，顾川和夏辰从大巴坐到摩托、又从摩托变成步行，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夏辰说，这个村子的名字叫宁竹。

    “还挺好听的。”顾川道。

    “据说，名字里的竹是因为村里有很多的竹子，宁是安宁的意思。”夏辰轻声回道，“不过，这地方也不太安宁就是了。”

    顾川闷闷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这里，顾川和夏辰所见到的大部分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他们似乎对突然出现在村里的这两个年轻人有些好奇，止不住地望着，顾川被他们看得心底有些发毛，不自然地朝夏辰贴近。

    虽然小时候跟祖母也住在村里，但是那个村子跟宁竹一点都不像：一踏入宁竹，顾川就觉得不太舒服：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对死亡有着痴迷，但是笼罩在宁竹上方的死气沉沉的气息只让他心底堵得慌。

    夏辰情绪也不太好，只是和顾川并肩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夏辰突然抬手，朝不远处一指——

    “我之前就住在那。”

    顾川顺着夏辰的手指望去，那里被层层叠叠的竹子遮挡着，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些砖瓦。

    “好多竹子。”顾川回道，话罢，想要继续往前走，可是夏辰并没有跟上来。

    顾川疑惑道：“怎么了？”

    夏辰的表情有些惊讶，怔怔地望着那一片翠绿。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目光，快步上前，拽住顾川的手，不由分说地朝前走着，他用的力气极大，顾川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被他攥红了，他想喊痛，但是夏辰不对劲的情绪让他不敢妄动。

    不知走了多久，顾川回眸，才注意到夏辰已经带他走进了翠绿之中。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竹叶中洒下，夏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本应该是废墟的地方，却有一间平房，他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但是残余的被火焰灼烧的痕迹给了他答案——这个地方就是他曾经的家。

    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屋子内有一个人蹒跚着步伐走了出来。

    当看清那人时，顾川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跛着一条腿，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疤，应该是被烧伤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就如同恶鬼一般。

    顾川皱了皱眉，他感觉到夏辰的手心满是冷汗。

    男人也吃惊地看着他俩，不过他只是扫了顾川一眼，随后，目光死死定格在夏辰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笑了，面容扭曲——

    “小辰，回来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夏辰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没死？”

    男人的笑容更加狰狞：“怎么一见到爸爸就说这么难听的话？”

    话罢，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会儿顾川，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条湿冷的蛇，从浑浊的瞳仁里爬出，攀上顾川的身体，让顾川有些不自在地朝夏辰身后躲了躲。

    注意到了他俩的不对劲，男人呵呵笑了两声，指了指屋子：“还没吃晚饭呢，小辰，你去给爸爸做顿饭吧，就当尽尽孝，十多年没见着你了。”

    夏辰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终于缓过神来，强撑着朝屋内走去，顾川有些害怕，却也没办法，也只能跟了上去。

    一进屋，顾川就被呛得直咳嗽，但夏辰却好像已经习惯了似的，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厨房在哪。

    男人指了指方向，随后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语气有些古怪：“爸爸每天晚上都很想你呢。”

    听到这话，夏辰猛地冲男人吼了一句闭嘴。

    男人耸了耸肩，但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夏辰身上，顾川察觉到不对劲，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夏辰，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要不然我们还是走吧……”

    夏辰咬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吃顿饭而已。”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顾川还是感觉到了夏辰身体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