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啻都的暴雨不曾歇息过一刻。

    华清宫内,江楚烛斜倚窗边,素色衣衫苍白清冷,使本就病恹的憔容更显忧郁。

    白瓷茶杯平稳地安放在桌上,她撑坐在华贵的椅子上,纤指绕着江南青丝帕,轻轻拢着眉心,袖口顺着手臂向下滑落,露出细瘦的腕骨,等着来人。

    她已经病了很久了。

    门扇倏地被打开,似有春风吹着晴光入了前堂,掸尽陈霜。来人步调雀跃,身上的玉环叮铛清脆。

    江楚烛抬眼,神情轻松几分,面上稍带气色,“华月,来。”

    上官华月立马对上江楚烛的视线,眼中含笑,随后走到桌前,轻轻坐下,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木匣,各种华贵名奇的药材静静躺在素色绸缎中。

    上宫华月自顾自地开始配药。技艺娴熟让人觉得她出自杏林之家。

    玉瓷碗中盛注进沉甸甸的棕黑色药汤,闻着令人舌头发苦,但药碗上方萦绕的白雾,热气腾腾让人安心。江楚烛单手抚着玉瓷碗,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指尖指向纱窗,茗嘉姑姑便会意,立马将门窗掩上,随即退了下去。

    “华月,秦谦叛国一事你可听说?”江楚烛话落端起玉瓷宛,慢慢用玉勺荡走热气。

    上官华月整理木匣的动作顿了顿,她没有抬头,继续手下的事情,并未答话。

    “本宫觉得,他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言毕,汤药又已减半。

    “秦大人自幼在宫里长大,又满腹经纶,深谙官场之道,皇后娘娘说的在理。”上官华月整理完毕,轻轻扶了一下镶珠翡翠簪,静静答到。

    江楚烛侧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看向雨夜雷霆,将汤药一饮而尽,说道,“只怕这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你说是吧,妹妹。”

    江楚烛刚放下玉瓷碗,周遭又不可避免得回绕了些许寒气,而上官华月似乎对皇后的话充耳不闻,悠闲地摆弄着楠木茶案上名贵的香梅。

    江楚烛觉察到自己说了一句玩笑话,有些自讨没趣,看着上官华月轻轻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入宫这么久,妹妹的名分迟迟不升,姐姐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还没说完便用青丝帕子掩住口,胸腔起伏,不住咳嗽。

    “姐姐身体不好,崇儿日后定要仰仗妹妹……”她顿了顿,平稳了鼻息,向前俯了俯,靠近了香梅,温和地看着上官华月说,“等崇儿周岁宴的时候,我便向皇上请命。”

    上官华月抚弄香梅的动作停滞,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眼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位美人近来很是受宠,姐姐也在担心吧。”接着又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是姐姐有太子傍身……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忽然一声闷雷轰得一响,狂风吹开了窗户,凉气往屋里渗,皇后吸了冷气,自然又开始喘着气不断咳嗽。

    上官华月见状便喝令道,“茗嘉——”

    江楚烛脸色更加难看。

    待屋内风平浪静,茗嘉姑姑重新点燃华灯,静静地闭门而去,两人才重拾话题。

    新的烛光比先前的明亮许多,也能看得清楚对方的神情,两人之前的锋芒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犹如一潭池水的平静。

    ---

    秦行遇悄悄蹲在府外的墙根处,瑟缩地打着喷嚏,回想起刚才险些被抓住,从狗洞爬出来时又差点卡住,他感觉心马上就跳出嗓子眼了,好在逃脱及时。

    小孩子没遇到过事情,此刻双腿发软,手臂发抖。

    劫后余生给他带来了些许喜悦,但更多的是加剧的害怕。

    此刻已经丑时,雨稍微小了些,可是仍然雷电交加,四周除了一片滂沱空无一人,前路茫茫不知归处。

    他想去找笃笃,带上它一起走,可是此刻笃笃也不见了,只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捏着衣角,试着从地上站起。

    雨交加着雷电直坠皇城,重重压向大地,秦行遇胸前塞着的玉牌被雨水冲落在水塘中,顺着水流慢慢漂向远处。秦行遇急了,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后,便追着玉牌跑去。

    他不知道什么是忘因门,不知道哪里是苍梧山,不知道这个玉牌的作用,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出去。但是他知道这个玉牌是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是父母给他留下的唯一挂念。

    奈何苍天巍梧却不见人间疾苦,秦行遇踩着到他小腿的积水跑起来时踉踉跄跄,千万次的跌倒又千万次的站起,满身都是泥泞。他拼了命地去追赶那块玉牌,可是却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玉牌消失了,他累得蜷缩在地,把头埋在胳膊里不住哽咽。

    他从见到娘被戴上镣铐起就明白,这天下有人想要杀他。

    可此刻的他只想从狗洞里再爬回去,回到那个刚刚被娘暖好的被窝,舒舒服服睡上一觉,那个房间有自己的气味,有爹和娘在,暖暖的,笃笃有时候也会钻进来,觉得安全了便会吐出温热的鼻息,安安静静睡觉,它的毛还带着热切的温度。他又想到起床后还可以吃上娘做的紫菜云吞汤。上午要是觉得饿了就会悄悄去偷两块年糕鱼饼,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炉,往嘴里塞了就跑……

    他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娘回来了!爹肯定也没事了吧!好冷啊……水里好冷啊……

    他知道有人在叫他,但是水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听不清。

    他想睁眼看看爹娘,却发现眼皮无比沉重,他心下着急,泪水先夺眶而出倾诉着他的委屈。

    他要告诉娘自己没有拖他们的后腿被坏人逮到,告诉娘自己摔了好几跤但是都爬起来了,还要告诉娘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玉牌,但好在娘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声巨雷响彻云霄,伴随着雷电,秦行遇惊醒猛地睁眼,不是娘。

    他从地上爬起,立马抖了抖脑袋,却发现头无比昏沉,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眼前人。此女子他从未见过,但在朦胧中可以看见她生得惊为天人,仙姿佚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再往深处看却有霞醺迷惘的魅力。

    那女子见秦行遇警惕地看着他,轻轻说道,“你不要怕,关于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缓缓蹲下,将油纸伞靠向秦行遇一侧,摸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她的声音像是雪水融化后的溪流,很好听,接着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堆药丸,先给了秦行遇一颗,又把剩下的塞进秦行遇的行囊,又取出一 大叠银票,快速塞了进去。

    “谁在那!”远远的一声喝令穿透暴雨,听声音应该职权不小。

    秦行遇的头昏脑涨,只见眼前的女子将欲说什么却匆匆忙忙转身离去,背影溶在了雨中,只剩天旋地转的秦行遇留在原地。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颗药丸,纵使很难受却不敢吃。

    那人渐渐接近,秦行遇管不了那么多,转身就跑,两三步就彻底没了力气,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倒在了积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

    华清宫内,烛火依旧通明。

    江楚烛忧心地说道,“你与我自幼便相识,又一同入宫,伯母自小便将你以皇后的标准培养,可却是我成了皇后。我一直怕你心有芥蒂。”

    上官华月突然忍俊不禁,扭过身子,身上的玉珮金环随着身体摆动清脆好听,她拉住江楚烛的手,言笑晏晏道:"姐姐,您也知道我这性子,皇后之位并非我所欲求,我入宫也只是为了讨母亲欢心而已,难道我每日来给姐姐解闷还不足以证明我们的情份吗?"

    江楚烛看着上官华月清澈的双眸,心中有着难言的痛楚。

    她生得很好看,肤白净澈,面颊透红,却有俊秀的眉目,让人联想到松竹间的清风。她们自幼时便熟识,在花簇奔流的年月讲述着少女心事。

    可叹华年一一浮现,今人不及回首,往事已成云烟。

    她们一直是对手,这是从娘胎里就既定的事实。她们彼此也寻求慰藉,在这偌大的深宫中再高傲的鸟也会孤单。

    “我又何曾怪过你。”江楚烛说着轻轻拭泪。

    雨渐渐停了,迎来了破晓的黎明。

    上官华月轻巧起身,快速提起木匣,向江楚烛行礼道:“姐姐,时候不早了,臣妾该告退了。”

    “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行礼。”江楚烛眼角湿润,轻轻叹了气,微不可察。

    “姐姐怎么说也是皇后,见了皇后总是要行礼的。”上官华月嫣然一笑,而后步履轻快地走向两扇禁闭的金丝楠木门扇。

    江楚烛注意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这次来,换了个匣子吗?”江楚烛看着上官华月的背影轻声问。

    上官华月驻足,并未否认。

    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只是因为那个匣子太素了,我不喜欢,这个黑漆八方盒多漂亮……”

    江楚烛心里一沉,意外地看着上官华月,“……好,漂亮点好,自然是……”

    她目送着上官华月离开,在门扇重新闭上的那一刻,她将攥在手里的白瓷茶杯狠狠摔碎在地,扶着桌角喘着粗气,又猛地将香梅扫落在地。

    她跌倒在地,扶着桌角低声啜泣。

    绿珠本来在院内送客,听见响动便向上官华月匆忙行礼,前去查看情况,一进屋便见到满地的狼藉,还有跌坐在地的皇后,发丝凌乱,面色苍白。

    她刚想上前扶起江楚烛,谁料被江楚烛抄起的花瓶一记重砸。

    “滚出去——”她低低地说,带着满腔怒火,“来看我笑话吗……滚。”

    上官华月在院内静步,听着屋内的声音,看着冉冉升起的朝日,百无聊赖地玩着头发,埋头低笑,微不可察。

    ---

    晨间水汽未散,云雾迷蒙,大雨已歇,晨光刺破云霭,秦行遇醒了,在一个无人的角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右侧便是皇城的城墙,庄严冰冷,左侧是空无一人的巷道。他下意识去找白玉令牌,才想起来已经弄丢了,罢了,回去就是送死,他想。

    药丸也不见了,可能也丢了吧。

    他向巷道走去,边走边摸着自己的额头,烧退了。

    他打算什么也不想了,得赶紧去苍梧山,那个他根本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元晔帝政治清明,工部所负责的城内排水系统极其完善,一 夜的暴雨此时已经排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空气里淡淡的清新。

    秦行遇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集市,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十分新奇,他没出过皇城,自然也不知城外的一番天地。饥饿占据了上风,他走到一家汤铺,起先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地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叫来了小二。

    “我要一碗紫菜云吞汤。”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小二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报着名贵汤名的小孩。

    “那有年糕鱼饼吗?”他又认真地说。

    “我们只有米粥。”小二叹道。

    之前也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啊,谁家吃得起那些玩意,小二心想。

    “那就米粥。”说完,秦行遇晃着悬空在板凳上的小腿,拿出银票,准备付钱。

    小二见秦行遇一下子给他了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惊掉了下巴。张望了半天,见没什么人就立马藏进口袋。

    “我嘞个老天爷,走了大运了。”他高兴地压不住嘴角,喃喃道。

    秦行遇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面对这令人毫无欲望的白米稀粥一饮而尽,总算填饱了肚子。

    汤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身形虽比同龄人都高些,但是混在一群成年人里根本看不见。

    “诶,你听说没,秦谦那个老狗被抄家了。”有人忽然打破了寂静。

    “今儿个行刑,断头,等会儿就从明神大街过去了,等会跟老子骂街去!”有人附和道。

    秦行遇刚把碗放下,心里猛地一抽,昨夜的那种恐惧再一次席卷心头。

    “但是跑了个小孩,按我说禁军全是废物,一个小孩都抓不住,哼,老子是叛国贼,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秦行遇听后心里一抽,从一群大人的腿间慌忙挤了出去。

    他边跑边喘着气,跑到溪水旁,挖了一捧稀泥就往脸上糊。

    他要去明神大街,说不定能见到爹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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