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在一个月内处理了很多事情,包括写辞职信,交接工作以及报名米尔村的治理员。
她上交完报名表,想着去看看家里的果园,于是特意绕了远路。
没多久奚沅就要回来了,这是家里第一个三人的年,虽然冷清,但她还是想尽量办得像往常一样,重新撑起这个家。
年后开春便该把家里的田地种上了。她手上存款不少,但米尔村引进机器后,菜地与果园都能得一笔不小的收入。
她心下盘算着,忽然瞥到一排扎扎实实的铁围栏。
很眼熟,脑海中断断续续响起一阵嗡鸣,她突然想起了祁行所提到的十七年前。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男孩懵懵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嘴里蹦出一句英文:“嘘!我是从外婆家偷偷跑出来的,你别说出去了。”
彼时的小陈琬才八岁,刚刚接触英文没几年,听了个似懂非懂,用手比划着:“你不会拉善语吗?”
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指了指耳朵:“能听懂一点。”
小陈琬放下心来,看来能和这个外国人交流了。她辅以肢体语言,嘴上也不停地絮絮叨叨。
“你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再过去些就到比旦了,我们都不让往那边走的,小心越了界——诶,我又没凶你,你哭什么啊?”
“不是……我,我只是心情不好。”
“你怎么了?”
“有人笑我……”
“为什么笑你?”
记忆中脏兮兮的小男孩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把头埋下去,不说话了。
小陈琬蹲下身来,捡起根树枝棍,轻轻戳了戳他:“喂,你说呀,我又不笑你。”
“真的吗?”小男孩又看了她一眼,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说我以后想去流浪……”
“流浪?为什么是流浪呢?”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翻译错了,有些后悔课上没多学些单词。
“这样很酷诶!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是呆在一个地方,可是流浪可以去很多地方,”许是看到小陈琬不解的眼神,男孩儿原本兴奋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这是乞丐才会做的事。”
想到这儿,陈琬突然笑了出来,其实她当时没完全听明白祁行那一大长串英语,只是看到眼前的小哥哥好像又要委屈巴巴地掉眼泪了,忙用拉善语夹着英语和四肢一起安慰。
“流浪很酷啊,谁来笑你这个,那肯定是他们不懂!”她又小心翼翼地戳戳他,只不过这次用的是手指了,“你别哭了,要是以后你真的去流浪了,你回来和我说吧,我肯定不笑你。”
陈琬摸上冰冷的铁围栏,这是在祁行第一次意外闯进拉善之后建的。这小子,明明答应了,后来也没和她说他的“流浪”。
她离开围栏,往自家的果园走去,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踢到了一块石子。
石子翻过来,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拉善文。
陈琬蹲下身,捡到眼前来。
【我偷溜去温克了】
是祁行留下的吗?她连忙望了望四周,翻找其他的石头。
【我靠卖艺挣了笔小钱,本打算去吃饭的,但被爷爷抓住了】
【我和朋友一起去山上露营了,被蚊子叮了好多包】
【你不是说要听我流浪的事吗?我好不容易学会了拉善语,你却不来了】
陈琬笑了笑,原来祁行早就会拉善语了,五年前竟还装得那么像。
【今年丢石子差点被发现】
【外婆走了,我以后不能来了,你等我长大后来找你】
陈琬终于翻完视线里所有刻着字的石子,敛了笑容。
她像十七年前的小祁行一样,蹲下身,埋低了头。
她做了这么多事,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和祁行告别。
她故意把这件事拖到最后,故意逃避这么长时间,都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琬琬,你……怎么样了?”
陈琬走回家,终于还是拨通了电话。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白白耽误他了。
禾坪里只有她一个人,后山上也是一片萧瑟。拉善彻底入了冬,山顶的树梢垂下条条细小的冰棱,只是不怎么有雪。她翻过手背来,手指有些冷,指节处泛出微微的红肿。
“还好。”
阿婆正在午睡,禾坪里鸡都缩回了笼子里,可能在孵蛋吧。
“现在拉善是不是很冷?”
“祁行——”
“陈琬!”
对面突然激动地打断了她,紧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我们这里突然下雪了,真奇怪,明明往年都没雪的。
“上周肖生煦的餐厅开业了,生意还不错,这小子说要感谢你。
“我爸又对我吹胡子瞪眼,但他知道我的秉性,虽然看不惯我老是往外跑的行径,却也对我放任自流,我猜他打算培养我堂妹了。
“我最近把原来的账号又做回来了,你看了吗?”
陈琬翻了翻手机,将五年前的社交媒体又下了回来。
停更很久的博主又更新了图文,是冰渊岛的极光。
“下次我们重新去看一次极光吧。”
“祁行,对不起——”
“你还记得五年前温斯顿家的事吗,我前天在比旦遇见了璃多,她看见我的瞳色,以为遇见了同胞,但小温斯顿长得真的很像她。
“我还问过了,尼克波斯有一条路很好走,我们可以——”
“我决定留在米尔了。”
檐角的风铃又开始响了,一阵一阵的叮铃铃,阿婆那一辈的老人说,这是故人的魂灵在飘荡。
“我知道,许悦说你辞职了。”
“对不起。”
“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陈琬远远看见守村人的小屋,摇了摇头。
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但却因长久的沉默而心有灵犀地感知到了。
“我最近打算去拉善买个小房子,最好能离米尔村近一些,你有什么推荐吗?”
“祁行,你不用这样——”
陈琬转过身,突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阿婆,霎时没了声音。
阿婆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准确地来说,是看着她手里正在通话的手机,听着她那口熟练的比旦语。
她不知道阿婆在这站了多久,愣在了原地。
手机里还传来祁行不断的解释:“我很喜欢拉善……”
阿婆张了张嘴,轻声说了句话,转身去了厨房。
【你自己处理好吧。】
陈琬后背有些发冷,不自觉攥紧了手机,朝外边走出些。
“我以后就待在那儿,你闲下来可以来找我当消遣……”
“可你不是这样的。
“你说你想流浪,想去看看这个世界,你应去做你想做的,而不是被我束缚在这一方。”
“但有些事是因为有你才有意义。”
陈琬没有说话。
她知道,祁行会想方设法地委曲求全,可那不是两个人想要的。
她爱的是自由烂漫的祁行,祁行爱的也是这样的她。
一旦双方开始背离当初的理想,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了。
尽管人们常常会以当初的爱去说服自己。
她爱祁行,也爱自由,可她不希望祁行为了她,放弃任何一点自由。
她不希望自己成为祁行的终点。
那就这样结束吧。
陈琬仰面望着天空,白云正居无定所地漂浮着。
“算了吧。”
一年后。
奚沅高考结束,得了村口田姨的口信,趿上双拖鞋去村口拿绿豆沙。
田姨向来是个好手艺的,做了什么都给大家伙儿分。这个月正巧轮到她家守村,估计回村的人早就领到了,也不知还剩没剩。
阿姐今天带了什么专家来看山,说是那边有滑坡的可能,得加固。奚沅计划着取回绿豆沙就顺路给阿姐送去。
“小兔崽子!今儿又不写作业,你跑什么跑!”
“大聪明,打算跑哪儿去啊?”奚沅一把抓住跑到跟前的小崽子,把盆扣他脑袋上。田姨的儿子叫田智慧,奈何不爱学,成绩惨不忍睹,只得了个大聪明的外号。小孩见被逮住了,立马老实起来,同手同脚地走回屋内写作业。
“阿沅啊,来拿绿豆沙的吧,这儿刚给马叔那儿分完,你帮我看着点儿这小子,我回家取去。”
奚沅点点头,走近屋里,看这小孩半天才动几个字。
“怎么这么磨蹭呢,去吧空调温度调低点儿,是不是快夏至了,怎么这么热。”
大聪明被奴役着去调了空调,但显然因又摸了鱼开心。奚沅正想说他,抬头却看见一个黄绿瞳孔的外乡人。
“米尔村,要进吗?要进拿身份证,护照也行。”
面前的男人摆摆手。
应该是路过的。奚沅没忍住又看了两眼,长得倒还不错。
“你好,请问你认识陈琬吗?”
陈琬?奚沅重新抬起头来,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
虽然瞳色不对,但这五官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奚沅皱着眉头想了想,警觉起来。
“你是比旦人?”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不认识,走吧。”奚沅摆摆手,悄悄看着眼前的男人离开。
阿姐被嚼的舌根已经不少了,怎么还从哪蹿出个比旦人来找她。
她继续盯着大聪明写作业,脑海中却倏然浮现出六年前的那件事。
“等等,你是不是——”
陈琬陪着勘测的专家走了一天,刚把人送上车,就看见奚沅端着盆绿豆沙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
“田姨给的?”她从办公室拿出小杯,给两人盛上,奚沅却像丢了魂一样,盯着她发呆。
“怎么了?”她挥了挥端着绿豆沙的手,将杯子放在她面前。
“阿姐,你谈过几次恋爱啊?”
陈琬愣了愣,紧接着回过神来,打趣道:“怎么,喜欢上哪个小男生了?”
“没,”奚沅摇摇头,“我今天,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陈琬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先喝了吧,待会儿得放热了。”
“你还喜欢他吗?”
陈琬抬眼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对不起,阿姐,我……”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却是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没关系,把绿豆沙喝了吧,阿婆在等我们回家了。”
奚沅一口气灌完了绿豆沙,总算冷静下来了。
“阿姐,如果你还喜欢他,你就去吧。”
陈琬心中有些讶异,她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满十八岁的姑娘,觉得她喝的可能不是绿豆沙,而是五十度的伏特加。
“人不应该一辈子被仇恨裹挟,”她忽地站起身,“而且,阿姐,我长大了,反正你本来也不想留在这儿当治理员,我可以照顾好阿婆——”
陈琬摇摇头:“你还得读大学呢。”
“所以你是想走的,”奚沅盯着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阿婆身体还好,四年之内,一个人生活也没关系,况且我寒暑假也会回来,我毕业后我就来当治理员,反正我就喜欢留在这儿。”
“你知道当时为什么家里都想要我回来吗?”
奚沅摇摇头。
“因为米尔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治理员的年纪越来越大,古板守成,与外面的社会越来越脱节,曾经发展的辉煌期跌下去了,再等你四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就让那个人再等四年!”
“那加起来就十年了,你阿姐凭什么耽误人家的时间。”
“凭他愿意啊……”
“什么?”
“凭我愿意。”
窗边突然出现一个男人,仍然是一年前的那副模样,只不过有些风尘仆仆。
“尼克波斯的夏至落日,哪年都一样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