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感觉身上人忽然沉默了半晌,末了,才终于出声:“你不用为那些事——”
“我知道,”陈琬转过身,“不是为你,我也只有三个月的假期,孟青姐还等着我回去呢。”
他们抱着最后一站的心情,登上了这片极圈边缘的岛屿。
“会有极光吗?”陈琬扭过头问他。祁行点点头,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
她的心咚咚跳着,跳得很快,她以为是因为祁行在身边。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打开手机,是奚沅。
以往都是阿爸阿妈给她打电话的,这个时间……奚沅应该还没放寒假吧。
“今天是周末吗?”她随口问身边的人,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阿沅,怎么啦?”她的心跳得很快,一种不安感在无声地蔓延。
对面没有说话,但紧接着,传来一阵小小的抽泣声。
“奚沅?”她心里一紧,走开两步。祁行正和导游交流着一些冰渊岛的风土人情,看她突然离开,朝导游道声抱歉,远远地看着她。
“阿姐,”对面的声音在抖,牙齿也在不住地打颤,“阿妈和阿爸……没了。”
冰渊岛的风声有些大,她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奚沅,你说什么?你不会跟着阿婆拿这种事来骗我回去吧。”
“他们死了……今年孙阿公家的石榴一直没卖出去,阿爸联系到了人,和阿妈开着货车帮忙把石榴往外送……然后,刚刚老师就找我说,说……”
陈琬脑海中轰隆炸出一声响,她听不清奚沅后面说了什么,却还知道要稳住这个未成年就经历如此之大变故的妹妹:“阿沅,你别害怕,先回去找阿婆,我马上回来。”
她挂断电话,回头,是远远望着她的祁行。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虽然一切都像是噩梦一般,没有实感,但她知道,她的家人,只剩下阿婆和阿沅两个人了。
祁行笑着朝她挥挥手:“琬琬,再过三个小时可能会有极光!”
陈琬掐了掐手心。
“祁行,对不起,”她向前走近几步,但仍与他隔着几米的距离,“我得回去了。”
“怎么了?”他急匆匆地跑到面前来,看到陈琬低垂的眉眼,轻轻抚过眉间。
“我……”她哽咽一声,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把脸埋入手心,蹲下身去,“我阿妈和阿爸,出事了……”
祁行一时愣住,反应过来,轻轻搂住陈琬。
“我们先回去。”
陈琬摇了摇头,自己回到轮船,收拾好行李,订上去离这最近的机场的船票。
祁行是不能和她回米尔村的。
“陈琬!”
她拖着行李朝另一个渡口走去,身后的祁行却突然叫住她。
她心中隐隐有着一去就不复返的猜测,她知道,祁行也有这样不安的想法。
“你可能不记得我们十七年前的约定了,但我还是会一直等你的。”
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她好像在与比旦的边界处偷偷放走了一个比旦的小孩子,彼时他正被米尔村的叔叔伯伯围着审判。
但约定……她可能真的忘了,毕竟自那之后,她就从村里各色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转回头来,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冰渊岛的午风也很凉,拂起额角碎发,一阵一阵地吹过,将眼前人割裂成几块碎片。
“谢谢。”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面对生死大事最委婉的挽留。
可她也给不了太多的回应。
很久之后,祁行还是会想到这一天,自己终究还是没能留住自己想要的。
正如陈琬名琬,似乎生来就会被各种东西挽留住,无论是心,还是身。
即使它们分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年,陈琬两次回到了拉善,每一次都是带着相似的心情,却迎来了不一样的结果。
依照米尔村的习俗,人若是去世了,夏季三日后埋葬,冬季则是七日后入土。
她拖着行李来到家中熟悉的院门前,这是接到电话后的第三日。
禾坪上坐着前来帮忙的邻里,堂屋里放着一副二人的棺材。
太不真实了,她还是不敢相信阿妈阿爸就这样没了。
明明离开那天,阿爸还和阿妈站在一起,和她说出门在外要当心。
阿妈上周才和她通了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和她说奚沅又考了个好成绩。
奚沅披着白麻布的孝服,扭过头来,眼眶肿成了个红眼泡。
“阿姐……”
她跪下来,轻轻抱住泣不成声的奚沅。奚沅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衣服也被濡湿了,心中似哽住了块石头。
陈琬轻轻拍着奚沅的背,抬起头,看见坐在一旁的阿婆。
她还是撑着那根神木杖,看见她,扭过头咳嗽两声,也不说话,直接避开了她。
奚沅又哭过一阵,才拉起她,去看阿妈阿爸。
他们静静地躺在里面,已经是请人收拾过一番的样子了,眼皮闭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看起来似乎很安详。
“阿姐,他们只是睡着了。”
“阿妈——”
她突然大喊一声,扶着棺木滑下来,径直坐在地上,一直以来似乎很冷静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堤口,她嘴里含糊地喊着“阿妈阿爸”,任凭眼泪放肆地流下来,糊了满脸。
奚沅看着她,禾坪里前来吊唁帮忙的邻里看着她,都别过了脸。
这一刻,没有人再来纠结他们多年前是不是做错了事,只是沉默地听着喧闹的铜锣念经的丧乐。
陈琬哭了好一阵,深深把脸埋在膝弯里。
“阿琬,是孙阿公对不住你们……”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坐着轮椅过来,几个年轻人把他抬过了门槛,推到陈琬身边。
他拉住陈琬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却是年岁已大,早已失了这份力气。
陈琬在衣袖上胡乱擦擦眼泪,抬起脸来,看见一张布满沧桑皱纹的黝黑的脸庞。
她想摇摇头说没关系,说不是他的错,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阿婆终于过来了,但只是拍拍孙阿公的背:“这是他们俩分内该做的,怪不得你,只是天意弄人。”
她淡淡看了眼陈琬,把孙阿公推到一旁,推到和她并排的竹椅边。
陈琬爬起来,跟着奚沅去换了孝服,跪在堂前。
阿婆浑浊的眼珠扫了她一眼,拎起烟管,又抽起了旱烟。
村里人说,阿妈阿爸死的那天那天,阿婆在屋门前抽了一整日的烟。
阿婆烟瘾不大,似乎只有三次抽得这么厉害。
第一次是阿公死的那天,她还大着个肚子,一个人坐在木屋门口,看着拉善与比旦的边界,一口一口抽个不停,旁人怎么劝也不听。
第二次是阿妈留了封信和一堆花里胡哨的宝石,跑得个没影没踪。
然后……便是这次了。
“我这辈子,就是被人抛弃的命。”
她愤愤跺了跺安安静静的棺材,转头抹了把脸,又回过身来,颤颤巍巍插上一炷香。
“你要走赶紧走,别留在这儿看笑话。”
她没好气地说着,话到一半,就扭过了头,抖着嗓子,粘了一手香灰。
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在堂前不停地念着经,旁边几个人不时敲着铜与镲,带着身后的孝子们绕着棺木跪拜磕头。
她不敢再看阿婆,只是呆跪在蒲苇垫上,直到将亡人葬入地下,盖上最后一抔土。
丧事完毕后,陈琬把奚沅送回了学校。如今正是备战考试的关键时刻,耽误不得,况且待在米尔村,睹物思人,也只会徒增伤感。
“阿姐,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陈琬坐在回村的大巴车上,闭上眼睛,回想起分别时,奚沅拉着她的衣袖,红肿的眼睛又险些渗出泪花来。
她听到这话,很窘迫,窘迫到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地抱住奚沅。
手机传来提示音,她打开,是小郑。
【小陈姐好,打扰了!听说咱们公司的文件翻译可能会引入人工智能,请问会不会有裁员的风险呀?】
她简单回复“还没有收到通知”,关上了手机,瞥向窗外。
村子到了。她下车,僵硬地和村口的守村人点点头,走回家。
阿婆正懒懒躺在斜椅上,闭着眼睛,晒着漏入院子的阳光。
不远处的仓库里漏出几个留着吃的石榴。她走过去,把它们丢进山林里,看着它们滚来滚去,不知最后会落入哪个野物的口中。
里面还有个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柚子,她拿出来,蹲在阿婆身边,一瓣瓣拨开。
“阿婆,吃柚子了。”
“我不吃柚子,”她皱着张脸,扭过头去,末了,又用微弱苍老的声音补了一句,“给阿玉吃,我吃石榴。”
陈琬抱着金黄的蜜柚,一时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从一旁取出个石榴来,剥开。
“阿婆,吃石榴吗?”
面前快七十的老人突然埋下脑袋,身子抽搐了半晌,像是后山那棵被风吹得簌簌的老树。
“我也不爱吃石榴。”
风刮过几轮屋檐,檐角风铃停了又响。阿婆在裤腿上蹭了蹭脸,终于抬起头,撞见两个剥得完完整整的柚子。
陈琬站在角落,无声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石榴被挤出淅淅沥沥的汁水来,连同她一起,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