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亦觉察到这股不寻常的气味。
“快!”——
堕灵大限已至。
小玉儿今早起得比平日早了近两个时辰,洗漱后赶忙跑去娘亲房中。
“前些日子娘亲还能与玉儿说话逗乐两句,今早却怎么唤她也唤不醒,但气息还是有的!”
年幼的玉儿明白何为生死,明白何为离别,亦知晓即将发生的一切,却硬生生扛着,一滴泪也不肯落下。
“唤儿,速将屋中门窗全数封锁,接下来两个时辰你在外看守,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主人。”狐狸手脚敏捷,眨眼工夫便将事情办妥,在门外守候。
时间紧迫,司清有条不紊,将该安排的事情交代清楚,蹲下身子对小孩儿道:
“玉儿,待会儿姐姐要对你娘亲用药,你就坐在床边陪着她,但不要催动灵力,明白吗?”
小孩儿点点头,乖乖地到床角坐下,葡萄似的亮黑眸子凝望着母亲。
妇人此时四肢已逐渐晶莹透明,面色如桃,常年忧愁留在面颊上的褶子褪去了大半,黑发间细细密密的白丝不见踪迹,她好似变回了当年神域的那位小仙女。
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正当是一生中最美的年纪。
此乃堕灵濒死之态。
天箓对堕灵最大的仁慈,是让它们以前世最美的躯体面容灰飞烟灭。
泣灵碎片泛着莹莹翠色光晕,悬浮在司清掌心上方。
女人眉间花印圣白,阴阳祭种遇尸灵气味,宿主体脉传来灼热之感,体内的玄鬼之气被尽数压制,相应鬼气灵力尽数变幻为至真至纯的仙祭渡力。
碎片徐徐进入妇人眉心灵识上位,司清十指交合,掩目封耳,体内灵力汇集,一朵白莲霜花从阴阳祭种花印中渡出,向那碎片方向移去。
环绕一圈,白莲霜花与泣灵碎片相融,一道白光乍现,片刻,白莲霜花“咻”地渡入妇人灵识。几乎同时,阴阳祭种重幻玄鬼暗色。
白光消散,泣灵碎片震颤不已,妇人眉间紧蹙,喉间传来几声呢喃哝语,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须臾,她又恢复了沉寂。
妇人手腕的透明光晕竟以迅疾之速向五脏六腑蔓延,唇色愈发艳丽,玉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上身向前扑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娘亲!娘亲!呜呜呜娘亲……不要死好不好?娘亲不要离开玉儿好不好?呜呜呜……”泪珠掉了线,止不住地下坠,却怎么也浸不湿妇人的肌肤。
碎片回到司清手中,妇人全身近乎透明,好像覆上了一层冰。
女人脸上百年的沉静出现几处裂痕,明明尸灵之气已然消散,为何体貌仍然是濒死的样子?
司清伸手查探妇人的心脉,目光紧锁在泣灵碎片上,欲再次借碎片之力为妇人续命,正当司清绞尽脑汁思考以何种祭法操作时,妇人脉搏惊起一道有力的跳动!
“玉儿?”“娘亲?!”母子二人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妇人悠悠转醒,脑子混沌,方才似乎大梦一场,见到了百年前的父亲,见到了她的威武将军,见到无忧无虑的自己……
一睁眼,粉雕玉琢的小儿子出现在自己眼前,小小的脸蛋上布满尚未风干的泪痕。
司清松了口气,眸间掠过一丝诧异。
还好,没崩盘!
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玉儿解释。当然,为堕灵续命是违背天命之举,即便妇人今日仙逝,也是天命注定。
妇人目光怜爱地落在儿子的脸上,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道:“玉儿乖,你先去把脸洗洗,让厨房做些点心,娘饿了。”
玉儿闻言含着泪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好……玉儿让厨房做娘亲最爱吃的荷花酥!”
……
见儿子离开,妇人下床朝司清径直跪下——
“千鹿感激司姑娘续命之恩!”
“您快请起,地上凉!”本姑娘不太适应如此大礼。
司清仔细端详,续命之后,倪千鹿一扫老态,甚至比年轻时更貌美三分,不禁咋舌道:“这泣灵碎片确实有点东西!”
“五十年。”倪千鹿眼眶通红,垂眸望着司清手中的泣灵碎片,出声道。
转而抬眸,对上司清的视线,见她不解,便解释道:
“得泣灵碎片,堕灵续命五十载,容颜还复如初。”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方才自己查探她的心脉,灵识微弱,并非长寿之态,容貌昳丽,体脉却宛若老者。
“既然这碎片能续命,为何您当初不去墓林取来?”世间人鬼神谁不想长寿?
倪千鹿似乎并不意外司清会这么问,笑答:“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早五十年晚五十年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人各有路,各有归途”,明明笑着,眼角却溢出一滴泪来,
“不过,方才见玉儿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母亲,竟舍得就这么走了,现下我是真的很珍惜这多出来的五十年……”
“玉儿是个通透的孩子,只是尚且年幼,那日他来求我,我本不愿插手旁人命箓,实在于心不忍,索性斗胆试试,果然这碎片有点用处。”
“说到这个,”倪千鹿转身到梳妆阁前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拿着个金丝锦囊过来,交给司清,道:
“此囊是我倪家神物,能掩去天下奇宝异器的气味,泣灵碎片重现世间,必会引来各路妖魔追查,姑娘将其放入锦囊,多少能省去些麻烦!”
“多谢!您近日好生休养,多陪陪玉儿吧!我还有事先告辞。”早膳没吃,午膳也没吃,本姑娘要找个馆子狠狠撮一顿!
“姑娘不妨留下来用午膳再走?”倪千鹿出言挽留。
“改日吧,今日我已有约。”在小孩子面前大鱼大肉的不雅观,本姑娘要保持人设。
女人粉绣裙摆与火红的狐狸尾巴一道消失在院中,倪千鹿望着那背影,喃喃一句:
“司姑娘,愿您往后多为自己活才好!”
司清满心只有大鱼大肉,自然是听不见了。
……
十里巷,羊肉馆子。
“诶,你们听说了吗?”话者胡子拉碴,眉毛冗长几乎要拖到地上,桌上放着一根泛着泥土仙气的木杖,大概是浮光城的土地仙。
方圆数百里消息最灵通的生灵。
“听说啥?!”与他同桌的白胡子老汉问道。
一股泥土气儿从土地仙鼻孔下冒出,“哼哼!”虬枝一般粗糙的五指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玩味儿十足地说道:“昨日和今日醉仙居关张两日了,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摇摇头,“猜不到!”
“你快说吧别卖关子!”
“啧,我跟你们说哦!醉仙居几个小厮私下说,姬老板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狠!将店里能砸的家伙全都砸了个稀碎!像是入了魔,疯癫了!”
闻者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一双双老眼小眼青花眼,“疯癫啦?!”
土地仙继续道:“哎呀,总不会是真的入了魔的,毕竟是得道的战仙!仙识比寻常者强得多啦!就是不知究竟何事,惹得那位震怒空前呀!”
“是呀!什么事呀?”
“姬老板一向为人谦逊,待人有礼,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呀!怎会突然发狂?!”
“不知道呀!唉!”
这时,隔壁桌传来两声叩击——
“老头!你说的是真的吗?”司清啃着烤羊腿听了半天,听不出个所以然,忍不住问道。
土地仙还未开口,旁边有一少年郎说道:“应该不假!昨日我在后山打野兔,就是醉仙居背倚的那座山坡,远远地听见桌椅门窗碎裂的声音,没过多久醉仙居的小厮舞娘都跑出来了!”
“土地仙!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我表妹在里头当差,她说昨日有妖物闯入醉仙居,姬老板是为了驱逐妖物,才搞这么大动静!”这位说话的男子半刻前才进羊肉馆子。
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司清想了想,并未在脑海中搜罗到此人。
众人道:“原来如此!”
土地仙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低头继续喝羊肉汤。
司清显然不信,以姬渊的功力,区区除个妖而已,至于将东西都砸了?
再者说来,若是除妖,一日关张倒也罢了,连着两日关张,实在可疑。
“唔……”女人啃着羊腿,满脸香油,一脸享受的模样。
这家羊肉馆子真是不错!羊肉不错!还有八卦听!
不过一会儿,那桌子老头儿已经在讲浮光城几个世家的逸闻趣事了。
羊腿啃久了,喉头一阵干涩,“小二!上壶酒来!”司清朝柜台扬扬手,旋即脸色一变——
“坏了!那家伙不会把本座定好的酒也给砸了吧?!”
“唤儿快吃!吃完咱上醉仙居一趟!”
“嗷~”狐狸沉迷羊肉中,请勿扰。
“……”
申时,醉仙居。
司清急急忙忙赶过来,见大门紧闭,便一个腾空从后飞上雅阁观云台。
双脚还未落地,一束墨色剑光迎面而落!
“何人擅闯我清阁!”这声音如魔头一般,发狠发怒。
那道暗剑下了死手,即便司清矫捷躲过,裙摆还是被割下一角,小腿绽开一道血痕。
一团黑影笼罩头顶,女人抬眸——
来者披头散发,胡须未打理,红丝布满眼球,眉穴青筋暴起,衣衫凌乱。
“哟!几日不见,姬老板怎变得如此……潦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