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五色,不过烟火一瞬。
京都街上每日的新鲜事很多,饭后浅谈两句,一日过去,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初秋时张在更始门的那张皇榜,一直被谈论到将近深秋。
“长公主要比武招亲的事你听说了吗?”
“这事谁还不知道?”
“要我说这女子啊就得心心安安找个好男人成家育子,那些喜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都是妖女!”
长公主李言清已经二十有五,但是至今没有婚嫁,公主府中连面首都没有一个,坊间传闻长公主有磨镜之好,还说京都城西的公主府里脂粉气冲天、莺燕成招。
所以自这比武招亲一事起,关于长公主的谈论不胜其数。
“呸!你这妖男,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编排公主殿下!”
一位身着鹅黄色锦罗衣裙的姑娘掀开帽帘回怼方才那个大言不惭的男子,杏眼圆睁,表情十分的不服气。
男子听罢只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便将茶杯一甩,随即和黄衣姑娘争执起来。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
黄叶化泥,北雁南飞,不知不觉已入深秋,江听寒穿得单薄,靛青的外袍也旧得褪色,让她看起来格外萧瑟,但掩不了周身倜傥的侠客气质,她走到哪里,都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听寒牵着马路过茶肆,恰好见着黄衣姑娘与人争执的一幕。
黄衣姑娘言辞犀利,那男人说不过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理论,黄衣姑娘被吓得一惊。
正在此际,江听寒将手中长剑往桌上一横,不刻意,声音不大,但是十足的有威慑力。
江听寒站到黄衣姑娘的身边,笑问她道:“江某自外省而来,看姑娘衣着应是京中贵女,不知姑娘可知洗剑阁所在何处,江某劳烦告知。”
黄衣姑娘抬头向江听寒看去,只见一张俊逸非常的脸,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心情顿时好了几分。而那名男子瞥一眼桌上横着的长剑,噤声坐了回去。
“洗剑阁?我当然知道在哪啦,少侠跟我走吧。”黄衣少女向江听寒眨眨眼,放下帽帘向城南走去。
“多谢少侠方才帮我解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可真吓人,我要是也能和少侠一样高大勇武,每天得在街上横着走!”少女的声音欢愉,十分畅快。
“和姑娘争执的那人并不算是街上游民,反而是世家子弟,只是长公主干政以后,他所在家族因涉党政而没落。”
“难怪不说我老见他说公主殿下的坏话呢!不过少侠初到京都就知道这么多,想必来历非同寻常,敢问少侠大名?”
江听寒谦恭一笑,向黄衣姑娘施礼道:“某名江听寒,所谓‘暂听寒蝉树上,亦有离虫草际’之‘听寒’,剑南人士,特前来拜访洗剑阁掌舵曲前辈。”
“剑南江家,我听父亲提起过,人们常说的那位天下无双的剑客江解剑,还是家父旧友呢……”
两人行路间,前方街道上忽然围起了一圈人。
一辆锦缎珠帘的香车正当其中,拦住车驾的却是一位瘦弱素净的公子。
只听那公子说道自己是某氏某家的某某,叨扰拜会是为博公主殿下赏识。
车驾中的人不为所动,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这是哪家的公子,我看真是疯了,长公主的车也敢拦。”
“现在长公主在朝堂上如日中天,为了长公主的青睐做到这种地步又有什么,万一真得赏识,后半辈子不是平步青云了?”
“但这书生名不见经卷也敢效仿先贤,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黄衣姑娘赶上前去凑热闹,江听寒跟在她身后伸手护着,免其受人群拥挤。
“这书生我在初秋的问学宴和他打过交道,也算是豫章世家子弟,文章作得不怎样,歪路子倒是一套一套的,公主殿下怎么会瞧得上这样的人。”黄衣姑娘小声地同江听寒说。
江听寒望着公主车架,蹙着眉说道:“自前朝景末遗风,世家子弟傲骨天成,只是如今竟已沦落到走这穷途捷径。”
“自长公主干政以来,今朝中势力变化复杂,多少显赫一时的世家被拉下马、声名退却,不过这也不是你们历代以来靠独门绝学生存的剑南江家需要担心的事情。”
一道沉稳的男声从身后响起,一语道破江听寒的身份,江听寒回头看去,只见一高大阴沉的中年男子背着手站在她面前,男子浓眉轻挑,意在问候。
江听寒无奈一笑,拱手施礼道:“先生知我,我不知先生,问候先生尊名?”她自然是认得出眼前之人正是洗剑阁掌舵曲胜。
洗剑阁是祈朝当朝最具盛名的镖局,其总舵就设在京都城南,祷河以北。而这位掌舵曲胜,江湖之中、下九流派恐怕没人不认识他。
曲胜见周围人多,并没有答话,正打算招呼江听寒离开此处,一旁凑热闹的黄衣姑娘恰在此时回过头来。
见到曲胜,小姑娘激动得很,而曲胜看清姑娘身形时脸上也瞬间长满了表情。
“爹爹,你怎么在这!”
“安儿,你跑这儿来玩什么!”
这父女俩几乎同时开口。
欣喜的姑娘先想起了跟她一起的江听寒,立马拉过江听寒说道:“刚刚一打岔我都忘了和少侠介绍了,我叫曲自安,这位是家父,就是你要找的曲胜。”
“问曲小姐安。”
“我算哪门子的小姐,爹爹老说我是野丫头。”曲自安朝江听寒嫣然一笑,转而又对曲胜说:“爹爹,这位少侠名叫江听寒,为人很仗义,他说要找你,我本来打算带他去镖局的,没想到这在碰到啦,这般有缘,您要跟他做生意的话可要打折扣哦。”
曲胜哪管什么缘分不缘分的,立马招呼身后的车马将曲自安送回去,一副女儿宝贝得不得了的模样。
“江少侠我先走啦!”曲自安临走时还向江听寒打招呼,声音格外甜。
曲胜愤恨地看了江听寒一眼,江听寒看着曲胜的模样笑出了声。
“江少侠找我,可是要押镖?”曲胜阴阳怪气地说。
“不是压镖,是劫镖。”
“我这可是正规镖局,不是什么活都干的。”
江听寒不恼,只是转过身回看那边僵持着的局面,向曲胜说道:“洗剑镖局干什么活我不清楚,但是洗剑阁该干什么活你得清楚。”
闻言曲胜眼神中惊骇一瞬,但还没等他说什么,江听寒已经走入了人群中心。
那书生递上的文稿长公主根本就不接,书生拦在车前不愿退让。街道之上,民众重重,作为王公一方的长公主暂且没有发号施令让人将那书生赶走。
但这样耗下去,争端难免出现。
“在下向来听闻公主殿下爱才惜才,为何拒我等于千里之外,难道如今的世道已经只是世家贵族的天下了吗?建国之初所谓的‘王权为民,民言为贵’全不作数了吗?”
尊驾依旧沉默,似乎根本不在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江听寒自人群中走出,不急不缓地说着:“小友自说其才,但今年秋闱落幕不久,按道理,此时小友应在金銮殿上春风得意,而不是在长安街前如鱼渴水,其间落差不知是否因为其中有什么辛密?”
兴许是被江听寒戳中了痛处,又见她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白面书生竟端起了架子,“你只不过是一江湖蛮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
“难道如今的世道已经只是世家贵族的天下了吗?光天化日,在野之人竟不得言语了。”
江听寒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私语起来,书生又气又羞,白煞煞的脸变得通红。
在群众的质疑讨论声中,那书生头也不回地逃离了。
前方无人阻拦,长公主的车驾却还是停了一会,绢花的车帘被浅浅拨开一条缝,车里的人查探外面的情况,刚好看到江听寒萧索离去的背影。
高束的冠发在寒风中微微扬起,不折的身姿如腰间佩剑般凛冽,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在人群中还是那么打眼。
就在车中目光追舍难分之际,那方卓绝身影堪堪回头一笑,只是不知笑给何方。
车中人方寸大乱,纤指划过丝帘,刮出一丝裂痕——仿若那一笑烙在贵人心上般烙在针织缜密的绫罗上。
“谢惟,你觉不觉得那人的声音很熟悉?”
马蹄声碎,名叫谢惟的女官没有听清这话,“殿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
“殿下,要不要查查那人?”
“不必节外生枝。”
“是。”
……
“去查一下吧。”
谢惟先是一怔愣,但还是淡淡地回应发号施令的人,“是。”她感到奇怪,毕竟这位“大名鼎鼎”的长公主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别弄错了,是查那个‘江湖蛮人’。”
“是……”
“曲掌舵,还不走吗?”
江听寒的声音将曲胜拉回神来,顺手拉过江听寒手里颤巍巍的瘦马,语气缓和地说道:“少侠刚刚说的押镖哦不劫镖一事,可否说得再详细点?”
“那只是其一一事,我找你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从曲掌舵这要回一件东西。”
“我曲胜虽有不少家财,但能被人看上的宝物可没有几件,更从不欠外债。”
“宝贝,你不是有一件吗?”江听寒从怀里拿出一件香囊,漫不经心地挂在指尖晃着。
曲胜只一眼便认出那是他宝贝女儿的物什,他神色激动地说道:“没想到你看似正人君子,实际上却是一无耻之徒!”
江听寒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随手将香囊丢到了曲胜怀里,说道:“令爱丢了东西,我不过随手捡到,还给你就是了,这么沉不住气。”
“那你说的宝贝是什么意思?”不怪曲胜太激动,实在是江听寒方才的表现让人误解。
“我要的东西,是洗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