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个个比土匪还会强抢豪夺,亮声陈久却唯恐避之不及,细说来也确有原由。
斗兽场里负责审理“焚术”的都是驭术师,经年如此,在陈久之前已然有过几名,但最后都无一例外的光荣战死岗位了。
“焚术”的特性极其不稳定,真要全力爆发,人是完全无法抵抗的。前几位都得身着防火甲带领数十名死士才敢进牢房,即便如此有的还是逃不过被烧成飞灰的下场,历来的驭术师面对“焚术”都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审理过程宛如在拆卸成吨的火药包,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炸的连渣都不剩,所以纵使是再有造诣的驭术师,对“焚术”也还是充满畏惧。
然而陈久却是个奇葩。
他从不穿防火甲,也不带什么替自己赴死的手下,一身轻裘大摇大摆的进,而后怎么进怎么出。
经他审理过的“焚术”往往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被抛进乱葬岗,要么老老实实的送回来。相比较而言,前者常居高位不下,后者则完全有一种瞎猫碰上死耗子般的稀罕。和前几名遗憾退场的驭术师一比,这效率简直高到离谱。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能耐,连跟他最久的董艺也未曾搞明白过。陈久不是神仙,身上的俗人毛病也有一堆,譬如他极其能扯淡,关于这事儿给出过最中肯的回答就是——因为自己命硬,阎王爷见了都要借酒浇愁,所以很能扛事。
鬼听了都要骂一句“你放屁”。
可自是他不乐意说,旁人也没辙。横竖他确实在稳扎稳打的干活儿,一没怠工二没偷懒,求出一个结果就罢了。何况这些也让他在斗兽场里立足了威望,甚至因为他常年一身白衣飘进飘出,囚徒们私下里还给他起了个让众人肃然起敬的绰号,曰“白无常”。
顶着一张忽悠人的脸,年年让囚犯饮恨西北。且他出刀向来利落,往往是不耍什么阴招手段直接给人定刑,亲自操刀送行,过程快准狠。从先前一日能审十人就算本事,到如今连审二十人都算慢。
所以囚犯们一致认为,他比那什么只知其人不见其面的“北营大将军”更凶残暴虐。
今年他又来了,今年还是他。
这白面无常怎么还不死???
……
熟悉的金石之声打断了陈久的冥想,刚坐起身便直接打了个喷嚏。
陈久揉着鼻子疑惑不已:“还没到过节呢,谁这么想我?”
董艺:“……”
他能行么他。
在马车慢腾腾停住前,董艺理清思绪问了陈久一句正经问题:“你命硬,历年一身轻,那我怎么办?”
陈久那双桃花眸一转,眉头略皱起,仿佛没听清般面露惑色:“什么你怎么办?”
董艺欲捞车帘的手一滞,随即扭脸看他,陈久从他脸上辨识出一层恐慌,突然明白了这位探花郎在扯什么深谋远虑,当即起了逗弄的心思,朗笑出一口皓齿。
陈久:“你问我?我倒想问你!这里又不是窑子,你个不经打的书生怕的要了命还瞎跟来干什么?想让我保你周全?早干嘛去了,如今大罗神仙也变不出一套防火甲给你穿。”
外面已然传来看守接风的声音:“驭术大人到,启——”
陈久伸手去掀他没来得及掀开的车帘,先一步跨下去,董艺左右无法,只得颓唐着脸跟着下了车。
尘沙随风,贴地而起。
面前耸立的陡然大物尚未达到能遮天蔽日的程度,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阴冷气,连路过的尘风都似乎变得无比闷沉。
当今玄武大牢也不过如此,怎么看也没法想象,这里面正长年累月的押着百来号人皮怪物。
董艺立在一方诡秘天地间,下意识缩缩脖子,后脊发寒。顺眼打量一旁轻裘鼓动的公子哥,难以将其与斗兽场等量齐观。
斗兽场光大门就足有九尺高,两侧各立一排整装精良的魁梧卫兵,他们身上的防火金鳞在阳光下闪烁出片片浮光,乍一瞧十分气派。出乎董艺预料,陈久形单影只往一堆壮汉里一站,竟没有丝毫违和或不适,举手投足敛去了平日里的闲散气,眉宇间添了几分镇静的庄重,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便不同了。
他静默地凝视面前缓缓张裂的铜墙铁壁,片刻后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卫兵:“今年场开几何?”
卫兵:“回禀大师,八十有一。”
陈久:“比去年还添了些——鲁班宫那些刺头找的事儿吧。”
卫兵:“今年旱涝频发,恐是风气不正,阴阳难衡,以至焚术多有躁动。”
陈久:“那些是老天爷的事,不关这里。我看倒是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掂量不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我只一年没审,他们就活要把斗兽场掀翻了。”
他拂袖一挥,冷淡起神色:“真当我死了。”
卫兵闻言惶恐般忙单膝跪地,垂首作揖:“属下失职!”
陈久目不斜视,抬脚便往前走:“你失职,我治罪,你们就那么喜欢被罚?焚术不是孩子过家家,若单凭几兵几将就能制服,董斌早用不着我了。”
身旁几十号人齐刷刷伸腿要跟上,董艺缩脖子听得一头雾水,正犹犹豫豫往前瞻望,陈久的话音再度传来:“董艺随我入内。所有人,守好大门!”
于是众卫兵当即住脚,如获大赦,齐齐下跪俯首:“是!”
独留董艺萧瑟立于风间,有些呆滞。
……
明明已至仲春,春寒料峭虽偶尔还有,但早已不再冷得让人瑟缩。然而斗兽场里的阴冷简直让董艺始料未及,扑面而来的潮湿与寒气让人避无可避,伴随霉味与血腥气的杂合一股脑裹住头尾,逼得董艺直打寒颤。
头顶上方只有幽微的火光,连基本的照明都难做到,一条长且宽的走道贯穿前路,有种一眼望不到尽头深邃。
走道两侧前半段是青砖墙,再往后变换成了道道铁障,依稀传出诡谲的窸窣之声,十分渗人。
陈久走在前方,身正板直脚步稳,仿佛闲逛自家院子。
然而董艺的感官绷得死紧,毕竟头一遭进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所以大有草木皆兵的意思,不太明白陈久为何如此从容。相同的,陈久走在前,虽未回头,但老能听见后面有动静,也不理解董艺在畏首畏尾个啥。
但为了照顾这位探花郎的情绪,陈久大发慈悲做了回人,没再趁机挖苦他,只开口说了些缓和气氛的话。
陈久:“小五啊,我猜你大概也没太了解过这里,跟你简单聊两句。这斗兽场最早是北营部下的一处分地,可惜地段太荒,连草都不长,屯田与运粮也不成,所以很早便撂了。后来经了董斌的手,恰巧正愁没地方关押‘焚术’,于是一夜召集百来号工匠,半年不到修起了这座能容纳千人的牢狱,也算神迹。”
董艺没吭声,心里却明白陈久把话说委婉了。就他爹那烈狗性子,估计是派人连夜抓捕工匠,然后不管三七二十几限他们半年内完工,干不完就抄家。
神迹无疑,也不看看半年内活活累死了多少人。
可他一当儿子的,又能说什么。
陈久:“斗兽场隔几年便会换一位驭兽师,他们负责对‘焚术’进行筛查,有意识的留下,其余赐死。身中焚术之人想抹杀并非易事,虽然我们自有一套办法,但焚术并非长在山里的顽石,它有应激能力,随时可能发生异变,不可预测,也同样是驭术师难以久活的原因。”
董艺叹气:“你不容易。”
陈久附和:“过奖过奖。”
此时忽然传来一阵叮咣声响。董艺停了话茬,步伐缓了缓,他看向陈久,却只看到个模糊的背影,他仿佛置若罔闻般继续迈步向前,口中仅有寥寥数语:“这是嗅到新鲜血肉没憋住,你体谅体谅。”
……你直接说他们想干碎我不得了。
两人直走到尽头,董艺的视野才终于亮堂起来,走道尽头处是一面挺平整的墙,拄着俩人高马大的看守,身上寒光粼粼的钢甲看起来分外沉重。
于是他在震惊之余还十分好奇:“这防火甲当真可靠吗?”
陈久点头:“嗯,烧熟了定型,保个全尸总没问题。”
董艺:“……”
俩看守一见来人是驭术师,差点当场老泪纵横,膝盖哐哐砸进地里,俯首作揖:“属下参见大师!”
默默旁窥的董艺感觉脚下一震,脸跟着膝盖一起疼。他本认为这俩大老爷们儿浮夸了,但细想之下,似乎又能理解了。
抛开身份不提,就单说孤零零待在这座阎王殿整一年,成天谨小慎微地跟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打交道,凡人不疯癫已然能堪称骁勇。
终于见到个能制服那些杂碎的活生生的大哥,换谁也得痛哭流涕。
陈久垂眸看看,又抻出手摆了摆,回忆起去年见他俩时还远没有夸张到这份上,料想鲁班宫里估计真有人当自己死了。
他倒不介意在别人的话语间死上一死,今年便宜爹又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早没旁的心思去纠结流言蜚语了,趁着现在心静如佛,他只想公事公办好聚好散。
陈久:“礼就免了,这里也没旁的人,我且问,今年鲁班宫里谁闹事最凶?”
看守:“回大师,是经比试后新任的壹号,两个月前被押进来的,可能……可能还不太懂规矩。”
另一名看守显得更有些慌乱,匆忙加上一句:“壹号……刚刚壹号在里面,似乎又跟其他囚犯打起来了!”
陈久闻言后,当即出手一掌击向铜墙间的凹槽,四周顿时响起密密麻麻的机械运作之声,他站在开裂的墙体前,面无表情的吹了个非常流氓的流氓哨:“不懂?无所谓,我作为执事者,理应教他该如何走上正轨。”
看守与董艺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以往过年杀猪冲喜的场景,尤其鲜活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