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狭小的洗浴间,刺眼的白炽灯旁围绕着小飞虫,白色瓷砖已经有些泛黄。
“安安闭眼,要洗头发喽~”
陆花生一手拿着花洒,一手摸着女儿的头,细软的黑发被水流吹的东倒西歪。
安安坐在红色澡盆里,两只手扶着妈妈的膝盖,紧紧闭着眼睛,“妈妈,我鼻子喝到水了。”
“没事儿,水是干净的,等会妈妈给你擦干——来,扶着妈妈站起来,再冲一下就好。”
冲洗干净身上的泡沫,一块印着佩奇的蓝色浴巾将安安从头裹到脚,只露出白嫩泛粉的脸颊。
安安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手揪着浴巾,安静站在角落等待。
陆花生快速将自己也冲洗一遍,穿好衣服后伸手抱起女儿,亲昵的点了点她鼻尖,“好啦,咱们洗干净喽,安安可真棒!”
安安害羞的把头靠在她颈窝,湿发贴着她脸颊,温热的呼吸像化了的云,让人心脏发软。
奶奶临时收拾了放杂物的房间,那里有张很久没用过的床。
还铺了凉席,挂了蚊帐,又找出一张毛毯,只是没有空调,床头椅子上放着一个插电的风扇。
“我说让你去我那屋睡吧,你又不同意。”奶奶埋怨的看着她,手中整理着给安安准备的小枕头。
“安安怕生,离不开我。”陆花生笑着说,“怎么好让爷爷睡没空调的地方呢。”
奶奶:“那有什么!现在还没到热的时候,风扇就够用了,你爷平时也不开空调。”
陆花生无奈道:“诶,说了多少次,热了就开嘛,不要省那点电费,你们年纪大了……”
“嗯嗯,开的开的。”奶奶眼神飘忽的转移话题,“安安往后上学咋办?你还再找一个吗?”
陆花生铺床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不急,刚离呢,以后再说吧。”
“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哦。”奶奶摇摇头,看她脸色不好又停住了话,只说:“过年的时候你大姐回来,想再找的话问问你大姐。”
“嗯,我知道,天晚了,奶奶快去睡吧。”
插上门闩,按下开关,黑暗的房间里只剩床头的一盏小夜灯。
隐约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虫子扇动翅膀的悉悉索索。
蚊帐隔绝了外界天地,守护着最后的堡垒,她抱住女儿,仿佛抱住了全世界。
第二天。
陆花生早早醒来,还没睁眼,就闻到空气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不知哪里飘来的隐约臭味。
一个小脑袋在她怀里拱着,安安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说:“妈妈,我们是睡在卫生间了吗?”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个口罩给她带上,“再忍忍,我们今天就去外婆家,那里没有臭味。”
陆花生出门往远处眺望,大概分辨出臭味的方向,问道:“这是谁家在晒粪肥?”
奶奶说:“是东边你五爷家的二叔,他们家养了不少猪呢,一刮风这臭味就到处飘。”
她貌似听懂的点点头,实际上根本不知道是谁家,村里关系太复杂了,家家户户都能扯上点亲戚。
好在她没想着常住,不然她受得了安安也受不了。
也就是村里都是老人和小孩,没人去管,大家都忍着,忍久了就习惯了。
“奶奶,我下午去外婆家,爷爷能送我一趟吗?”
奶奶边洗衣服边说:“行啊,你爷溜达去了,整天不是钓鱼就是看人打牌,他能有什么正事儿。”
“退休了嘛,奶奶你也去打牌呗。”
“我去打牌,家里饭谁做?衣服谁洗?”
陆花生无奈摇头,家里明明买了洗衣机,老人家舍不得电又舍不得水,宁愿自己压水手洗衣服。
她有些生疏的伸手揉搓衣服,好多年没手洗过衣裳了,揉了几下肌肉记忆浮现,动作熟练起来。
“我来洗吧,奶奶你歇着。”
“不用,你别看我八十多了,我割草打药样样都行,你去看着安安吧。”
两人争了几句,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一起动手把衣服洗完。
农村水井里压上来的水确实清凉,手浸到水中很舒服。
“这水现在不能喝了吧?”陆花生犹豫的问,她小时候水井里的水还是甜的,大家都直接喝井里的水。
后来污染越来越严重,水质变差,只能用来洗衣服刷碗。
“不能喝,里面沙子太多,”奶奶指着西边的房子说:“那屋装了净水器,你想喝水去那里接。”
陆花生点点头,抢先一步端起盛衣服的盆,到院子里去挂起来晾晒。
奶奶道:“我去盛饭,你把安安带出来吃,不等你爷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
**
下午。
太阳西落,热气渐散,时不时吹过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
奶奶提着几个塑料袋往车厢里放,陆花生来不及阻止,只能喊道:“奶奶,够了够了,我们吃不完那么多。”
“这些东西能放,牛奶、饼干可以给安安吃,蓝色袋子里的是葡萄和香蕉,再给你拿几瓶红茶……”
奶奶一一数着还能带什么,不舍的抚摸她胳膊。
陆花生上前拥抱住她,深吸一口气道:“外婆家也很近呢,等我买一辆电动车,能经常来看你。”
“好,好。”奶奶抬手抹掉眼泪,手背上的褐色老年斑被浸湿,颜色更深了。
爷爷抽着烟靠在驾驶座上不说话,陆花生盯着他的烟,又一次想叹气。
爷爷抽了一辈子的烟,总也戒不掉,年纪大了之后更是破罐子破坏。
按他的话说——我都这个岁数了,还不知能活多久,抽不抽的有什么区别?
爷爷掐灭烟头,看着抱着小兔背包跑过来的安安,想说什么又沉默了。
陆花生将女儿抱到车上,叮嘱道:“安安跟老太说再见。”
安安用背包挡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对大眼睛,小声道:“老太再见。”
“大声一点,老太耳朵不好,声音太小他们听不见。”
安安红着脸,小手紧紧攥着背包,稚嫩的嗓音紧绷着:“老太再见!”
说完立刻把头藏到背包后,只能看见毛茸茸的发顶。
奶奶挥着手说:“欸,好,安安再见!下次再来啊!”
车子动起来,挥手的人影越来越远,拐了个弯后便彻底看不见了。
陆花生掐了掐手心,搂住女儿肩膀。
车子行驶在田野间,有水泥路,也有石子路,土路几乎都消失了。
连绵的麦田像金色的海洋,她们穿行在深海中,不必考虑凡俗的一切。
她深深的吸气再呼气,将那些沉重的、压抑的情绪排出体外,专注享受当下的静谧和美好。
十几分钟后,前方出现一排房屋,车子拐下水泥路,压过长满青草的小路,来到一个大铁门前。
门口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看见有车过来,她忙站起身,伸手拉开两扇铁门。
车子从门口驶进院子,老太太满面笑容的迎上来,“是花生吗?花生呀,呦,宝宝也回来啦!”
“外婆!”
陆花生跳下车扶住老人,心疼的摸着老人脊背上突出的骨头。
“汪汪汪汪汪汪——”
不等说话,一阵凶猛的狗叫响起,她转头看见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大黑狗,脖颈处拴着铁链,正弓起背部,四腿微屈的大叫。
“哇啊呜哇——”
安安大哭起来,同时隔壁也传来一阵小狗嗷嗷叫的长嚎。
陆花生手忙脚乱的抱起女儿,哄道:“安安不怕,狗是栓起来的,不咬人,咱不怕啊。”
那边老太太双臂展开,口中喝道:“去!去!”拦在二人前面,又捡起手边扫帚作势要打。
那条脖子处栓了锁链的大黑狗止住叫声,四肢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们。
说不好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好不容易哄好安安,几人到屋里坐下,又是一番客气,不外乎是留吃饭、拒绝、再留、再拒这一套流程。
等爷爷骑着电动车回去,外婆关上大铁门,只留一个小门供日常进出。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跟着小儿子过,说是这么说,但小儿子一家长年在外打工,平时还是嫁到隔壁村的小女儿经常来看她。
外婆相当于帮小儿子看家,所以才养了一条大狗。
外婆家的院子很大,房子也多,外婆住在偏房,正房是舅舅一家住。
当然现在没人,正好便宜她了。
因为早先说好了要过来,外婆打扫了一遍又一遍,这里很干净,陆花生抱着安安道:“叫老太。”
安安脸上还有泪痕,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出声。
外婆笑道:“不急,安安害怕呢,住几天再叫。”
陆花生拉着外婆一起坐下,慢慢聊一些近况。
小时候她很讨厌大人让她叫人,一大堆不熟悉的亲戚,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又记不住。
现在她自己当了妈妈,还是免不了让女儿叫人。
称呼是最容易拉进两个人距离的。
她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和外婆关系很亲密,长大后来往就少了。
但叫一声外婆,就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两个血缘亲属被这声“外婆”联系起来。
外婆:“回来了就多住一段时间,家里什么都有,还能玩手机呢!”
“是吗?”陆花生笑了笑,拿出手机一搜,竟然真的有wifi!
有电、有水、有网,连抽水马桶村里都给安排上了。
再加上宽阔的大院子,房子四周不是田地就是大树,她越来越觉得回家是个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