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

    艾伯特头又开始疼了。他避开人群,沾满鲜血尘土的手指痉挛着按住眼罩,冰凉布料下的眼窝滚烫,喘息逐渐转为闷哼。

    流窜的疼痛如一阵阵闪电,每次白光劈开混沌的瞬间,他的脑中会出现几个重叠的虚影,有时是一个病怏怏的妇女,有时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有时是一对在停满鸽子的喷泉旁玩耍的儿童,容貌和他有几分相似。但出现最多的,是两名嬉笑怒骂的少年。一位长着比女孩更美的矢车菊蓝眼眸,另一位有一双机灵的灰眼。

    ...你们是谁?

    “您恢复得很好啊,”他躺在野战医院时,军医一日三次溜入他的病房,脚步轻盈,行动无声,像只披白大褂的黄鼠狼,检查他的脉搏,舌苔,伤口愈合情况,用听诊器在他胸口听来听去:“格伦少校嘱托我关照您,我费了很大劲,总算不负所托...哎呀呀,您来时的样子把我吓惨了呢。”

    军医嗓音如蜜,脸上挂着和暖的笑,殷勤至极,不时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喋喋不休讲述自己使艾伯特起死回生的丰功伟绩:“您有一位好上司,格伦少校是一个守信的人...好上尉,我绝不让忘恩负义者痛快,敌人都该被赶尽杀绝。” 阳光落在他鲜红的舌尖上,镜片下闪过一丝狡狯诡谲。见此情景,躺在床上的上尉想起了马蜂,艾伯特曾被这有华丽金色斑纹的小东西冷不丁蛰过,毒刺留在肌肤深处整整三日。

    眼罩下的灼热消退,艾伯特意识回归清明,靴边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是刚刚滴落的冷汗。副官掀开帐篷进来,未发现任何异常,上尉的右眼如往常一般锐利,亮得惊人。“报告,长...” “说。”他不耐烦打断了下属行礼。“普瓦维登陆场抓获的俘虏...” “还是没有援兵的消息吗?”上尉有些失望。

    “没有,预备役都投入了阿登攻势,抗击西线登陆的盟军。”副官小心翼翼提醒:“您忘了,十天前,元首向古德里安大将下令,‘东线必须自助。’” “我记得,”艾伯特回忆:“我和格伦中校一起庆祝圣诞,只等来了这份圣诞礼物。” 电报传到刚晋升的格伦手里,格伦看完后,拂去艾伯特肩上的雪花,猛然闻到他身上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真年轻啊。或许,太年轻了。我像他这么大时,还在,还在...中校沙哑地叹息一声:“又是新的一年,艾伯特。”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长官。”

    “圣诞礼物不只电报,”副官反驳:“厨房送来了烤鹅和奶油番茄汤。”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下唇有一个水泡破裂后刚愈合的痂:“您给了我一只焦黄的鹅翅膀,我刚咬下去,就被鹅油烫出了眼泪...”

    “我的猫都没某人馋。”上尉挠挠猫的下巴,它正蹲在军靴上,嘎吱嘎吱咬一只捕来的大田鼠,见一只手伸来,本能张嘴去咬,齿尖碰到皮肤的瞬间认出是艾伯特,耳朵紧贴头皮,瞳孔扩得溜圆,紧急收回尖牙,打了一个哈欠。“您为什么不给它起名字?”

    “为什么?”艾伯特喃喃:“我不想打上我的印记...等它换了主人,可以重新开始。你刚想说,普瓦维的俘虏怎么了?”上尉瞳孔骤缩:“逃狱了?”

    “没有,长官,我按您的命令对他们加强监管。经过我们‘特殊审讯’,”副官咧嘴一笑:“有个红发小子受不住了,招供说敌人进攻即将开始,目标马格努谢夫登陆场,受惩戒人员担任先头部队...” “受惩戒人员?” “就是苏军抓回来的逃兵,”副官耸耸肩:“我们不也一样吗?”

    “懦夫该枪毙,”他茶褐色的眼睛射出刀锋般咄咄逼人的冷光:“继续。” “进攻正面每公里部署有300门火炮,包括迫击炮,反坦克炮和多管火箭炮...”

    300门?上尉瞠目结舌。即使战争初期,德军节节胜利,也未部署过如此猛烈的火力。苏联从哪儿变出这么多精锐之师,从哪儿变出这么多火炮。

    他模糊感知到,那个红色巨人般支撑苏联快速崛起,屹立东方的政体超出了他接受的教育和理解能力。但有一件事在他理解范围之内。一旦红军占领马格努谢夫登陆场,敌人兵锋将直指华沙,华沙失陷后,维斯瓦河防线全线崩溃,很快,这些炮火将落在东普鲁士。从此刻,纵使德国军人筋疲力竭,可他们已不再为进攻别人冲锋陷阵,而是为保卫祖国寸土必争。祖国,它比上帝更可爱更神圣,当波斯引来的战火焚毁帕特农神庙,卫城夷为废墟,雅典人却为仅在概念中而不再在现实中存在的雅典毅然决然登上舰船,抗击敌人。

    艾伯特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虽然他怨恨战争。战争可以轻易被挑起,正如任何人都能引燃树林。然而,火能否被扑灭不是由纵火的人说了算的。

    他跳上副驾驶,由副官驱车赶往指挥部。路上,一支大后方开来的后勤队伍因担心空袭惊慌失措躲在树林中。艾伯特命令副官停车,上前敲了敲卡车车窗:“我的士兵顶着空中和地面的炮火也要进攻。如果你们被几架米格歼击机的影子阻止的话,就永远别想到目的地了。”

    鸵鸟一样缩着脖子的司机摇下车窗,不服气地呛了他一句:“要不是你们一个个当缩头乌龟的话,苏联佬能打到这里?” “......”

    司机愈发得意洋洋:“没长毛的小崽子...” 他话音未落,脸被艾伯特打得偏了过去,倒向另一侧车窗,玻璃稀里哗啦破碎。上尉一手拉开车门,另一手拽出满头满身是血的司机,猛砸几拳后抬腿,靴尖狠踹在他肋骨上。

    “找死,”艾伯特冷笑,揪起向前爬的司机后颈肥肉往树上撞,他的袖口被灌木划破,小麦色的手臂绷出青蓝的血管和漂亮的肌肉:“爬啊,爬得动吗?!” “我错了,我错了,”司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抱歉,刚才没认出是您,长官...您,您是那支部队的?”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副官幸灾乐祸,啃了口揣在衣兜里的苹果:“第24装甲军的宠儿,善战的索墨上尉。现在你不会怀疑我们作战勇敢了吧?”

    “您是24装甲军的艾伯特.索墨?”一名年轻护士掀开卡车车帘跑来,惊喜地仰头打量艾伯特。“是我。”上尉松手,活动了下手腕,扶正滑到一边的眼罩。“您的朋友,遭陷害被罚在炮兵营背炮弹,他托我找到您,请您帮帮他,”她解开制服领口的扣子,取出怀中的手帕,摊开,伸到艾伯特面前:“您一定认得这枚戒指,他给过您一枚类似的。”

    “戒指?”艾伯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间只有持枪留下的茧:“可我没有什么戒指。” “诶?怎么会?明明...对了!”护士眼睛一亮:“他说他叫雅里,雅里.冯.维茨兰。”

    “我不认识他。”黑猫从青年肩头跳下,边转圈边哇呜叫。

    他回想了一会儿,坚持:“你认错了。”

    两辆卡车与三辆梅赛德斯车停在德尔维宅邸前。仆人忙进忙出,收起楼梯上的羊毛毯,犀牛角茶几,孩子们睡前用点心的象牙镶金小桌,流苏软垫,白银餐具,积累几个世纪,多不胜数的珠宝首饰,古董珍藏,油画雕像...两个孩子坐在沙发上,注视这一切。薇诺娜吸吮玩偶耳朵,马提亚斯帮她系珍珠凉鞋。

    “喜欢吗?”马提亚斯问:“还有刺绣和小羊皮的...” “嗯!”她使劲点点头,莹白珍珠排在她粉嘟嘟的小脚上,像一串圆滚滚的小月亮:“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巴伐利亚,”他垂下眼,温声解释:“它比柏林安全...我们去度假。那儿有栋尤利安叔叔的别墅。”尤利安此前送他的生日礼物。

    “哦。”她懵懵懂懂:“柏林也要打仗了吗?” “还没,”马提亚斯忍不住紧紧抱住她,感受她的绵软,她与他交织的温热香甜的呼吸,他们刚分享了蜂蜜杏仁曲奇:“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去度假。”他声音微微哽咽。妈妈...爸爸...尤利安叔叔...还有,内林爷爷...

    “哥哥,”她咯咯笑:“你的睫毛扎得我脖子好痒呀。” “该出发了,小姐,”内林叮嘱完贴身女仆带足孩子们路上需要的玩具零食,过来抱起薇诺娜,牵起马提亚斯:“等等,德尔维先生的钢琴不用动,留在那儿。”

    他亲亲薇诺娜,弯腰把她在轿车后座放下,座位上已经铺了一张黑豹皮:“小姐是天使,是塞勒涅...赐予人间的明月。”他们是他见过最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关上车门,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平平安安,遇难呈祥。

    “内林爷爷,”薇诺娜扒着车窗: “小马都要去,爷爷不跟我们一起吗?” “爷爷要看家啊,”管家躬身,一只手背在身后,向他这辈子做过成千上万次那样,苍白冰凉的唇贴上她肉乎乎的手,行了一个完美的吻手礼:“保重,小姐。保重,主人。” “那,我回来给爷爷带礼物!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他答应着,退开两步。车子开动了,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完全吞没街道。

    内林转身,敞开的门内空空荡荡,孩子们的欢笑随富丽堂皇的陈设消失了,只剩下蒙了白布的三角钢琴。

    现在好了。他疲惫地笑出声,捶了捶酸软的腰。现在我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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