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取走了小美人鱼的声音,因为声音是世上一切中最珍贵的...” “哥哥,”薇诺娜迷迷糊糊地坐起,拉了拉他宝石蓝的丝绒睡衣:“外面来了好多人。”
“他们会不会是坏人呀?”她不安地咬玩偶耳朵,马提亚斯放下读了一半的童话:“没关系,有内林爷爷在。” 他把她冰凉的小手放进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再度郑重承诺:“我也会永远保护薇诺娜的。”
他杏仁形的蓝眸中除了她,再没有别的事物:“两杯牛奶。” “是,小主人。”在床边值夜的女仆应了一声,用金针别起七重纱的床幔,拿来丝绸软垫,一张刺绣着一只狐狸,另一张刺绣着一匹火红骏马,垫在窃窃私语的两个孩子身后。
犀牛角圆桌上是吃剩的鲜果和巧克力,琉璃的波斯香炉袅袅散发出睡莲,薰衣草和乳香的气息。她打开拱形的卧室门,吓得惊叫一声,瘫软在地——门外站了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为首的是一名中尉,他拄了根手杖,左腿从膝盖下截断,代之以木腿,漆黑笔挺的制服前挂满荣誉,同他的灰眸一般闪闪发亮:一枚铁十字,一枚近战突击勋章和一枚金质伤员勋章。
他怜悯地看着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确认:“海伦.贝普?”马提亚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捂住了薇诺娜的眼睛,她像只害怕的小兔子,蜷缩起来窝在哥哥怀里。女仆战战兢兢点头,向前爬了两步,手哆嗦着,拼命支起身体,抓住对方的皮带祈求:“求你了,长官,我是守法公民,一直尽心尽力在这儿工作,照顾主人小姐,是内林先生雇佣的我,别把我带走——” “抱歉,海伦小姐,或许你没有过错,可你的哥哥涉嫌通敌和卖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弗兰茨没有推开她,而做了个手势“带下去”。
两名士兵出列。一人伸出大手,捂住女佣的嘴,她也丧失了反抗能力,像装满石头的麻袋,僵硬地匍匐在地,另一人抓住她的脚,走廊上传来沉闷的拖曳声。
“你的目的达到了,”内林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晚安,中尉。” 弗兰茨看了看他。管家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腰杆笔挺,燕尾服下摆纹丝不动,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止古老而优雅,像一只毫无惧色,守卫巢穴的家燕。
他是弗兰茨爷爷辈的人。中尉绞尽脑汁,想表明自己没有敌意,不过遵命而行,便调侃道:“下回您招人时,一定看仔细。要是招进来犹太人或是西方间谍,可就没今天这么简单了。其实,只要没有举报,我们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感谢你的忠告,中尉,”管家依然没有好脸色:“时候不早了。” 弗兰茨摸了摸鼻子,灰眸一转,瞟到了藏在被子下的马提亚斯和薇诺娜。
好...好可爱!他情不自禁被薇诺娜吸引,人类幼崽不都是脏兮兮的鼻涕虫,这样的小天使竟会在尘世存在?她本只应活在圣经故事的插画。给她插上一对雪白的小翅膀,她一定能高高飞起,落到同她一样纯洁的云上。她是由上帝用鲜花,用牛奶,用蜜糖,而非用尘土造的。她的骨架极为纤细玲珑,被养得粉乎乎,滚圆的小胳膊上戴了两个金镯,吸吮兔子玩偶耳朵。
他屈膝蹲下:“宝宝好漂亮,哥哥抱抱好不好...”没等他说完,马提亚斯就炸了毛,亮出雪亮的小虎牙,愤怒地哈气:“嘶——” “够了,中尉,”内林忍无可忍:“小姐怕生,且才刚病愈,受不得惊,你看见了,孩子们不欢迎您,我不允许您再在德尔维家的地盘撒野。”
“我提醒您注意,”管家端来两杯温热的牛奶,其中一杯调了蜂蜜,还有一碟马卡龙,一碟焦糖的哈密瓜布丁:“身为军人,德尔维上校尽职尽责,为国捐躯。”
弗兰茨垂头丧气,下楼离开时,他重心放在手杖上,尽量不踩脏台阶上的羊毛毯,士兵毕恭毕敬拉开车门。
“长官,”士兵弯下腰,头伸进车窗:“萨克森豪森,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都满员了,我们得把她转移到拉文斯布吕克去。”
“懒虫,废物,猪猡——”女看守的皮鞭一次次落下,将俘虏抽得陀螺般旋转,却到尤利安时高高扬起,停在了空中,等他经过才毫不留情地落下。
尤利安身后的人嚎得撕心裂肺。“???”他百思不得其解,问:“为什么她只打你们不打我?” 被抽得连打好几个滚,翻进水沟的同伴爬起来,盯了他半晌,沮丧而幽怨道:“因为你这张脸,上校。”
排队打饭时,轮到尤利安,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厨师忽然卡壳了,咽回一句“苏卡不列”,钢勺在桶底搅了搅,捞起几块鱼排。尤利安端起碗,背靠一棵松树站着,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如与赫尔曼费因茨郊游时,途径一条林荫道,下马乘凉。眼下,正值盛夏,佳木繁荫,蝉鸣不绝的时节,敌人即将或已经解放乌克兰。尤利安预料,战争拖不到一年了。他耐心等鱼汤变凉,从容喝个精光,慢慢剔尽鱼骨上的肉。“上校,”趁看守不注意,一名上尉发起了牢骚:“我敢说,木乃伊都比我们今天吃的鱼新鲜,苏联人多半捡了河边烂泥里的死鱼直接扔进锅里。”
尤利安眉毛一挑:“起码这次他们没在汤里放泻药,再拉我们去游街。” “天啊,上校,”上尉苦笑:“莫斯科那回你也在?我最高兴的,是当时有人朝我扔卷心菜和鸡蛋,有两个鸡蛋被我完好无损接住了。” “幸亏当天早上我没碰那碗粥。”腹中的饥饿感依旧明显,尤利安舔舔玫红的唇,他的皮肤很苍白,几乎能被刺目的阳光穿透,依然无损美艳,双眸甚至因眼眶微微凹陷贮藏了爱琴海的全部蓝色,他的身量单薄了不少,乍一看还以为是名二十岁的少年。
游行时,他瞥见了人群中的列昂尼得,发现对方升了少将。五年前,他们在波兰初见,当时列昂尼得只是个中尉,他从未在德国军队见过如此快速的升迁。对一名才华出众,野心勃勃,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而言,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他必将成为声势显赫的人物,前途灿烂光明,苏德战局已定,没有什么可忧烦。但列昂尼得却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没注意游行队伍。
宿营地极为简陋,夜晚,四五个俘虏只能在挤在一顶帐篷中,任虱子在彼此身上相互串门,他们都至少一个月没洗澡了。尤利安没有睡意,在黑暗中撑头侧卧。
...嗯?有人在摸他屁股。
...是幻觉吗?
...好烦。
...他是睡着了还是?
正当尤利安沉默不动思索如何应对时,那只已徘徊到他大腿内侧的手又偷偷摸摸掐了他一下。
...哦,是性骚扰。他咳了一声,等那只手飞快缩回去才翻身。
“睡得怎么样,上校?昨晚有只臭虫钻进我的衣服,咬得我满身是包。”上尉揩了揩额上的汗,将矿石铲上推车。“我也差不多。”尤利安叹出了来西伯利亚的第一口气。“我夫人,”上尉给他看了一眼,得意地收起照片:“你有爱人吗,上校?” “我有孩子,”尤利安走到矿井边,戴上探照灯:“两个。”
“请您等等!”护士转过身,像只蹦蹦跳跳的小雌鹿,笑盈盈道:“您有什么事,下士?”
“您...”泪水模糊了青年矢车菊蓝的眼睛,他放下背上的炮弹,小跑上前:“您是东线下来的吗?” “是呀,”她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又要回华沙了。”
“求您帮帮我!”雅里忍不住抓起她的手,见姑娘低头不说话,连忙窘迫地后退一步:“抱歉,我太无礼了。” “没事,”护士摆摆手:“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您的呀。”
“如果您能见到一名叫艾伯特.索墨的指挥官,我想他已经升了少校,”他美丽黯淡的眼中刹时迸发出光:“请您告诉他,有人诬陷我贿赂军医,企图临阵脱逃,我因此被革职,贬到炮兵营背炮弹...我不知道举报者是谁,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言,也没有公正的审判,我是被冤枉的!”
“没有人相信我,”他死死咬住唇,凄惶而无助:“因为我父亲是施陶芬贝格伯爵的同党,才被处决。但我压根不知道他参与了刺杀计划。”
“请您转交艾伯特这枚戒指,作为信物,”他用力卸下指尖的红宝石戒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深得24装甲军司令的副官器重,我曾给过他另一枚相仿的戒指...如果,如果您碰不到他,或是他牺牲了,它就归您了。”
“您是冯.维茨兰家的人?”护士震惊地接过戒指,用手帕小心翼翼包好:“您这样出身的人,却在这儿背炮弹...”
女伴招呼她上车,她用力握了握雅里的手:“只要您朋友还活着,我会帮您把话带到的。” 她坐进卡车,一名矮胖的上尉走来,指着地上的炮弹呵斥雅里:“少玩忽职守,我们这儿不缺懒骨头。”
青年用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污渍,躬下身,像匹温顺的骡子,一言不发地重新扛起炮弹。
“敌人平息波兰起义了吗?” “平息了,伟大的领袖,收回波兰后,我们就不用再担心这些亲西方的肇事者了。” “很好,停在维斯瓦河的部队可以开进了,”斯大林话锋一转:“听说,有个新提拔的少将对暂停攻击的命令很有意见,是你手下的人。”
“看看他越过你打报告的语气,真是不像样。”他抽出压在笔筒下的报告,似笑非笑递给元帅。“我之前批评过他,我不知道这孩子私下又——”听出对方的不满,朱可夫心头一紧,急忙掩饰:“他是棵好苗子,难得的将才,只是太年轻,不懂政治。” “亲爱的朱可夫同志,你是不是还要说,图哈切夫斯基也是棵好苗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了,朱可夫同志,他不需要明白政治,只需要明白命令,一把剑要弄清谁是他的执剑人,”斯大林不由分说下令:“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是吧?叫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