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这酒店顶层有花室,透过花室玻璃墙面蒙尘的光在丛生的玫瑰花上流金。穿过花室,是注满水的泳池,泳池边放有两三个休息的竹编藤椅。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在夜前的落幕。
简惊良坐在躺椅上,黑色皮箱放在同是藤绕的小桌上,打开,里面是未装好的相机,墨质光滑的机身哪怕是使用了两年,也完完整整的无一丝划痕,指尖在点上暮色下暖调的一瞬,简惊良犹豫了。
这是连知卿送给他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他喜欢摄影,对方便送给他最贵重的相机。也因为是连知卿送的,他格外珍惜,珍惜这个人的一切。
“惊良,喜欢做的事情就做下去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当然,也作为你的模特。”
“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是了,连知卿把他当朋友,最好的朋友。而他的那点不必要的贪婪、存有侥幸的希翼,早就该毫不留情碾碎,又或许,在一开始就不该有。
连知卿订婚了,他迟早是要结婚的,他们始终只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简惊良看着黑色皮箱中的东西不自觉放空,天色似乎晚了些,机身渐渐恢复原先的冷质,仍然是死气的机器。
他缓缓抬手,打开机身coms的盖子,安上镜头与手柄,给相机开机。
他想等天色晚一些时,拍下照片,当做今天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是想给连知卿看看这些的,又没有理由再和对方接触那么多。他之前喜欢拍人,相机中出镜的人始终只有一个,连这个不算模特的人,他都要撇干净,之后好像也只能拍拍风景了。
拍完这组照片,就把一切还给那个人,不要再纠缠了。
“连少,连总和夫人在那边等您呢。”
连知卿被拦住了路,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几个保镖体型壮硕,高大健壮的肌肉把电梯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他们话中毕恭毕敬喊他少爷,行动上却没一丝敬重,正大光明地摆出要和他对峙的样子。
“我需要上楼。”他陈述道。
“可连总和夫人叫您。”领头的保镖在一旁躬身开道,一道深色的疤痕横亘在大半张脸上,一副横里横气的凶相。
连知卿记得他的脸,他父亲座下的好狗。
无论是人是狗,反正都是为了阻止他。
理石反射下高挺的身子伫立不动。
那保镖见人还立着,走近,两人平视。谦和有礼、温文如玉的公子敛不住眼里的阴郁,冷漠地盯着他,又不像是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身后悄无声息地冒出个人。
方应警觉一瞬,很快收减了气息。
是少爷的订婚对象,褚家的小少爷。
明明今天是他们订婚的日子,还是在宴厅上,褚斯行却不同于在场所有人的正装。
他休闲随意,简单穿了件短袖T,身直肩宽,垂落的手习惯性地转动着魔方。人是笑着的,脸上带着清澈的少年气,整个人干净矜贵,可就是无端地让人感到压抑。
好像这个人本来就死气沉沉的,他们眼中的鲜活本就只是表象。
保镖要拦的人明确,识相地避开身子让人过去。
褚家少爷视若无物似的上了电梯,按了楼层,这才有空掀起眼皮看过来。只是这人眼里,冷淡又似乎藏着压抑不住的愉悦。
他知道了。
连知卿向前走了一步。
保镖死死地把着电梯门。
“连知卿。”男人勾起唇角,笑不达眼底,语调轻缓,不徐不疾道:“你爸爸妈妈正在看着你呢。”
他看似好心好意提醒过后,电梯门关了。
玻璃透明观景电梯箱向上升,连知卿面容阴沉盯着持续向上升的电梯箱和里面悠闲自在的人,许久才松懈开来收紧的手心,骨节在苍白的皮肤上撑出红痕。
简惊良手臂震了下,磕在玻璃桌角的腕骨浮红,太久没碰相机了,又或许是他太过小心翼翼,拿相机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他看向手腕,抚了下那处红痕。
伤到骨头还是有些疼的,现在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拿起相机走近泳池,夜色阑珊下车流川涌,再近些,泳池水深幽密,花室的暖色灯印在随风起波的水面,明暗交线,在镜头下一览无余。找好角度,慢慢聚焦,即使在泳池旁危险,对于美学的敏感与渴望让他还是无法抵抗地记录着这些。
这会是好的作品。
简惊良听到自己的呼吸轻浅了,风也好似赶滩的潮汐,汹涌地扑过来,又在探清寂然的环境后默然无声退去。
他稳住手,指尖向快拍键按去……
“你在干什么?”
蓦地,尖锐的电声措不及防地冲出,毫无防备地把刚刚汇聚的点点意境毁的稀碎。
沉浸在意境中的人也吓了一跳。
“我去!”相机脱手,简惊良下意识去接,结果就是重心不稳。
水花溅起,人机落水。
“欧买噶!”
巴掌大的方块屏幕上莹蓝色线条摆出惊呆了的表情,他呆愣了两秒,扭转方块身体甩下水珠,重组出担忧的表情向走来的男人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褚斯行,人类掉下去了!”
收到男人的视线他一颤,缩了缩身子向后退,机械音明显减弱:“这可不管我的事啊,我没想吓他的,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呜呜呜……”
褚斯行没管他的鬼哭狼嚎,他蹲下身子,手伸向正在水里扑腾着的人。
哪怕是在夏季的夜里,浸泡在冷水中,也能让人感到透骨的寒,更何况他感冒,身子正不舒服着。
除了身体,他心理上在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也密密麻麻爬上未知的恐惧。拼命向上游,始终无法脱离水强大的吸力。
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甚至不能停止下来,他不知道泳池有多深,也不清楚现在离泳池边有多远,还有刚才是什么,那个东西是否就在他周围,是否就在慢慢靠近他,他都不知道。
他只能像陷入黑暗中的盲人一般凭借余力四周探求边岸。
褚斯行手上用力,把人从湿水中捞了上来。
一有依靠的浮木,简惊良便辨不得真假鬼神,死死抓住,这是唯一能拉他脱离黑暗的绳子。
只是他不知道,绳子也是可以编织成网,变为枷锁的。
“……咳咳。”
终于有了可视的光线,简惊良后知后觉有了呼吸的本能,原本在水浸润下苍白的脸也因呼吸不畅透出病态的红,发丝积聚水的珠蜿蜒入湿透的白衬衫领口,下巴的一滴落在那双被他紧抓的手的虎口上。
他愣神了会儿,看着蹲在眼前的人,略带迟疑开口:“褚斯行?”
褚斯行视线上移看他,自上而下的目光却无角度附带的蔑视意味,只含着温柔的笑,脸也在光影中轮廓深邃,高挺的鼻梁更加立体,唇形好看,留有肉感微微翘起。像简惊良一样话里疑惑:“简惊良?”
“没想到是你啊。”
像是很意外一般。
简惊良也很意外,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实话说,他和褚斯行不熟,他和连知卿大学的时候玩得好,也经常去连知卿宿舍找人,褚斯行和连知卿是一个宿舍的,两人有过几面之缘,但也不多,更别提交流了。
而且……连知卿的订婚对象,也是他。
因为这层关系,简惊良对他便带着情敌该有的主观臆断。
他松开手,不去看对方,手撑在边岸。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甚至无理到道谢都没有。
可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对方也没错,他又何必任意迁怒、针锋敌对的。
事实是,他才是打扰别人感情的人。
“我还以为是鬼呢,”褚斯行半开玩笑,眼睛直直看着他的脸,续道:“顶层很少有人来,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惊良怎么在这儿啊?”
简惊良当然不能说是他未婚夫约的,他和连知卿没有做过越界的事,不该感到羞耻的,他只是不想他和连知卿之间的事再有第三个人参与。
“误入的。”
他今天又撒了一个谎。
“啊。”褚斯行眯起眼,他缓缓站起来,重复一遍:“误入啊。”
“那惊良下次可要小心了,这里是适合拍照,但还是要先照顾好自己。”
意思很明显,下次不一定有人能像这次一样发现他。
他说到拍照,简惊良想起了什么,只是刚用腿拨了两下水身子就顿住了。
腿……动不了了。
“我记得刚才你是在拍照,相机好像掉进泳池了。”
“啊——欧——”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方块机器人不妙地苦笑,下一秒,简惊良看到一道蓝色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还自带音播:
“哇呀呀呀——褚斯行你敢踢我——咕噜咕噜……”
蓝色方块坠入水里,连叫带骂的机械声也止了。简惊良半张着嘴看着那机器人掉落的范围,欲言难止:“他……防水吗?”
“会游泳。”褚斯行答。
“他吓的你,也该他帮你找。”
简惊良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好像又放到了自己身上。
“不出来吗?水里挺凉的。”
不是不想出去,是出不去。
简惊良咬唇,腿部仍然使不上力。
很狼狈,可他好像只能向对方求助了。
身旁水浮动,水波涌动下他差点不稳身形,水的冰凉衬得包围过来的气息过分灼热。抓在岸边的手收得更紧了,简惊良低下头,尽量缩着身子,与身后贴近的热源隔开距离。
腰侧覆上温热,对方似乎又靠近了些,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了一起。
他开始不自觉地发颤。
“很冷吗?”声音从耳边传过来。
“……没……没有。”
简惊良不清楚,只是心底没由来地生出复杂的一团,拆开来看,好似是恐惧。
他在害怕。
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褚斯行掌心放在他腰侧,他感受着手下颤动的身子,惊良的腰细却不瘦弱,紧实的薄肌反而手感更好,又好像就这样按下去,人会抖的更厉害。
眼神落在湿衬衫勾型的肩胛骨上,他又想看看手下的腰身是不是也这么漂亮。
那节腰随着他手上用力渐渐浮出水面,皙白截留在尾骨。
简惊良借着对方的力上了岸,他身子莫名发热,在脱水后软绵无力。
褚斯行臂力很好,他整个人撑起身子从水面出来的时候简惊良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身材也不错。他又像个专门勾人的水鬼一样,带着湿气靠近时充满蛊惑。
那双触过他腰修长的手藤蔓一般缠了上来,虎口磨在他的脚腕骨上,脚踝被包住了。
褚斯行半蹲着与他平视,那双眼睫湿了水,微翘的唇上也留有水光,一种若有若无的欲色漫上,简惊良呼吸渐渐紊乱。
“惊良,相机明天就能捞上来,我在酒店有房间,不要回去了。”
简惊良僵直着身子,最后近乎木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