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小哥哥是吃雪人长大的吧?”
柳云佳从小就不止一次地这样发问,有时候是拉开窗帘对着月亮,有时候是对着盆栽,有时候是对着自己枕边的粉红豹玩偶,甚至能在深夜难以入眠地时候对着漆黑的天花板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很安静的小哥哥。
他九岁那年冬天,一个人在家无聊,跑到走廊上,就着栏杆上挂的雪堆雪人。低头出神的时候听到动静,一抬头发现隔壁从来没住过人的旧房子被人开了锁。
见到刚刚搬过来的邻居一家,柳云佳一双眼直直定格在那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哥哥身上,连招呼都忘了打。
那时下着大雪,风转了个向,露天走廊就飘进许多雪花,冷不丁钻进小哥哥的围巾里,惹得他一颤,眼睫倏地一合,舒展时两颗映着雪光的眼珠觉察到什么,转了转,就对着柳云佳的方向。
柳云佳手上还笼着第四十八个雪人的脑袋,而只是这一空挡,他手上和雪人的脑袋上都盖了又一层雪。
一个有些突兀但十分友好的女声打破沉默:“这是新邻居家的孩子吧,在堆雪人吗?”
柳云佳这才注意到小哥哥身边的女人,她背着大包小包,有些憔悴但很得体。他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女人笑了笑,用拎着行李的手轻轻推了推小哥哥:“松茶,快去陪小朋友玩一会儿,你们以后常见的。”
叫做松茶的小哥哥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回头让母亲先进门,自己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到柳云佳身边俯下身:“我叫傅松茶,今天刚搬过来,以后承蒙关照。”
柳云佳听不懂什么是“承蒙关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报名字,他也勉强自己照猫画虎地说:“我叫柳云佳。”
傅松茶笑了一下,静静地看柳云佳堆第四十八个雪人。
柳云佳被盯得有些浑身僵硬,雪人的头都安歪了,最后他回头简短地要求:“一起堆。”
傅松茶愣住,随即又笑了一下,在柳云佳身边半跪下来,为他收拢着积雪。
柳云佳不时偷偷斜睨着傅松茶,因为戴着太大的围巾,只能看到半张脸,他不知道这张脸和雪人比起来哪个更晃眼。
傅松茶好像很迟钝一样,就是注意不到柳云佳的视线,心无旁骛地堆雪人。等柳云佳再低头时,看到一团不可名状的雪堆。
柳云佳:“……”
傅松茶不知所措地笑,眼角弯得柔和,额角略长的发被寒风破开,让柳云佳看清了他的眼。
就照着柳云佳自己。
柳云佳自那天以后,就时常听到自家家门被敲响。他每次开门,总是傅松茶拿着一些东西送来,有时是傅松茶妈妈老家种的蔬菜,有时是包子或饺子,偶尔还有傅松茶自己给他买的小挂饰小玩偶。
柳云佳知道,这是傅松茶的妈妈向别人听说了自己的情况,想多照顾他。只是他觉得没必要。
他父母在两年前就离婚了,一开始还常来给他做顿饭,后来两个人都各自成家,没人再顾得上他。最近一次他母亲来看他,怀里还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跟他长得半像不像。
从那以后他就被迫自己照着菜单学做饭,头两个月还会有一些馒头没蒸熟,菜忘放盐的情况,后来吃一堑长一智,总归学会了。
傅松茶总是来,却又每次都找好理由,比如家里做多了吃不完,比如路上看到好看的小玩意多买了一个,不让柳云佳觉得是施舍。柳云佳不说穿,照单全收,同时原样奉还,找理由让傅松茶多留一会儿,比如他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比如父母又给他打钱买零食他吃不完,很拙劣,但傅松茶一如既往地迟钝,答应了。
柳云佳日常没人管,但学籍父母还是给办的。傅松茶不是本地的,搬来以后也转进了他在的小学,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也偶尔遇到。
后来有一天放学,柳云佳和傅松茶再次碰到,于是顺路回家。柳云佳发觉对方的话变得格外少,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下红了一小片,跟发白的脸色相比格外明显。
柳云佳眨了眨眼,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他努力去想有什么能让小哥哥急成这样,却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松茶哥哥,那边有卖冰激凌的,”柳云佳拉了拉傅松茶的袖子,“你要不要……”
傅松茶像是忽然惊醒一样,没等柳云佳说完,直接拉着他过去:“云佳,你想吃对吗?我给你买。”
柳云佳眨了眨眼,接不了话,直到冰激凌被送到自己手上,才感受到丝丝凉意。
他迟疑一下,把冰激凌往上举,冲击着傅松茶眼前的图景。
傅松茶歪了歪头:“你是让我先吃?”
柳云佳点头,他看着傅松茶好不容易笑了起来,眉眼都舒展了一些,让他觉得好看顺眼了许多。
傅松茶就着柳云佳的手,不客气地尝了一口。柳云佳收回手,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看着眼前缺了尖的冰激凌,下了莫大的勇气才开始吃。
他一直没人管,前几年就会上网,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电影偶像剧,什么烂梗粗话都如数家珍。傅松茶不知道两个人吃同一个冰激凌什么意思,他却是心知肚明。
两人走完剩下的路只用了七个短视频的时间,柳云佳却觉得傅松茶稍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越来越差。
柳云佳直到跟傅松茶道了别,进了自家门,也想不到傅松茶是因为什么那么难过。
如果不是两分钟以后在家里玩游戏,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女人的呵斥声,他一定会觉得傅松茶今天只不过是发了神经。
训斥的内容就是期中考试的成绩,柳云佳听懂以后都没什么实感,他在第一次考试之前就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成绩了,所以他从来没有认真写过一张试卷,常年稳居倒数。或许是知道他的情况,老师也没有对他发过火。
“我每天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学习都不上心吗?八十五?你觉得这样的成绩对得起你爸在八百里开外累死累活打工的辛苦吗?”
女人的声音十分尖锐且滔滔不绝,柳云佳听不到傅松茶的声音,但女人的话让他好像看到傅松茶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停滞下来,攥着鼠标的力度都大了几分。
“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吗?为什么不先反省一下自己平时怎么上学的?以后不许再抱着你那些故事书看!简直是被那种没有营养的毒药毒害了!你等着,我扫帚呢……?”
柳云佳毫不犹豫地放下鼠标,站起身打开家门,转头就敲响了傅松茶家的门。
门里的呵斥声顿时熄了火,女人仿佛不知道这墙壁不怎么隔音,开门以后笑脸相迎:“这不是云佳吗?怎么了?”
柳云佳上一秒没什么表情,这时已经挤出两滴眼泪,一副受惊的模样:“阿姨,我家……我家闹鬼了!我好害怕,可不可以让松茶哥哥陪我住一晚?”
女人明显地游移不定,柳云佳抓住了她的手:“求你了阿姨,我爸爸妈妈都不管我,我被鬼吃掉没有人来救我的。”
做父母的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傅松茶的妈妈很快回头若无其事地下令:“松茶,听到没有,收拾东西,去陪陪云佳。”
柳云佳摇摇头:“不用收拾了阿姨,我家有新的牙刷毛巾,也有新睡衣,都是给松茶哥哥准备的。”
傅松茶被母亲没好气推出门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但眼泪已经被胡乱擦尽,他还给自己脸上强行安上笑容。柳云佳觉得,他今天真是不好看,像个雪人一样,在夏天的温度下泄泄沓沓地融化,眼睛里一阵淌几滴水,没个痛快。
柳云佳一言不发地拉着傅松茶的袖子进自己家门。关上门以后,柳云佳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偷偷看着傅松茶手里攥着的揉皱的试卷。
数学?八十五?他一年考的分数加起来都够不到。
柳云佳斟酌着措辞:“我家还有你爱吃的葡萄,我妈昨天寄回家的,你肯定……唉,你为什么要笑?不开心的时候就好好地哭,想怎么哭怎么哭,不然眼泪会流不完,明天眼睛就会肿。”
柳云佳话音一滞,他被傅松茶揽在怀中,被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裹起来,眼前是傅松茶有些颤抖的单薄肩头。
“谢谢你……云佳,我害怕,每次考试……都怕得不得了。”
傅松茶压着嗓子,声音细碎,说话也颠三倒四,柳云佳险些没听懂。
柳云佳学着电视上演的,轻轻拍了拍傅松茶的背:“不用怕,都有我在。”
“你说……如果我不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傅松茶低声抽噎,“妈妈会不会不要我?”
柳云佳觉得好难回答,毕竟他在男孩最人嫌狗厌的年纪就开始没人管了。
“这……应该不会,她唬你呢。”
“如果我是个特别优秀的孩子,是不是……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回报爸爸妈妈,在北京买房,给爸爸换新车,给妈妈买金镯子了?”
“……”
柳云佳听不懂他在表达什么,他爸妈还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提什么报答,他想要的从来都会尽力给他,以至于他到了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随口一提就能吃到的那个牌子的巧克力只一块花销就够他吃一个星期的饭。
“你是少爷吗你就去登北京户口?”柳云佳皱了皱眉,他原本以为网上的低成本狗血短剧太夸张,原来他的成长环境才是少数,“你为什么要自责?你天天写作业上课,周末叫你玩你也说要学习,我都不知道逃学多少回了。”
柳云佳个子撺得快,已经快能和傅松茶一般高了,他抬手敲了敲对方柔软的发顶:“你可以不顶嘴,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你不能真的信。你只是没考好,不是连做人都不合格。”
他忽而想起什么,让傅松茶先放手,带着傅松茶去了一个久没人住过的房间。
柳云佳一开灯,傅松茶微微睁大了眼。房间里是许多玩具,大多都没有拆封,还有婴儿车、小桌椅,更多的,是书架上无数的书,颜色很艳丽。
柳云佳抬手挥了挥飞尘:“这里是我爸妈刚有我的时候,置办的一个房间。我妈妈告诉我,他们当时很期待我的降生,所以看到什么好点的故事书、工具书,上学的文具,甚至十几二十年以后上班用的公文包,都想给我准备好,就堆在这个房间。”
他觉得,兴许他还太小,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几年的光阴,就能消磨那样的感情。自从父母离开,他再也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只是看一眼,都会觉得透不过气。
已经没关系了,他无声地叹气:“不过我不喜欢看书,所以哪怕阿姨真的不让你看故事书,你也不要怕,这里有很多,你随时来看,随便看。”
傅松茶没去看那些书,眼角的泪珠还挂着,他转而看向柳云佳,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柳云佳不太自在。
柳云佳眨了眨眼:“怎么了?”
傅松茶抿着嘴唇,再一次紧紧抱着柳云佳:“……你为什么还要装作不在意呢?是我太爱哭,你觉得我靠不住吗?”
“没有,真的不在意,”柳云佳几乎是下意识去撒谎,“都好久好久了。”
久到他一个人的日子,都已经比父母还在的日子要长了。
柳云佳叹了口气,他看得出,傅松茶的脸上写着“不信”,但对方也实在黔驴技穷,只是抱着他不说话。
晚上,柳云佳轻车熟路地在自己床上添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小区的灯光透进窗帘,微弱又温柔,两个人相对而卧,恰好能隐约看到对方的双眸。
从前,傅松茶每次考试失利,都会因为母亲的责问和内心的煎熬而倍感疲惫。每当那个时候,他就格外地想念父亲,但毕竟无人在侧,孤独无助成了常态。
第一次,有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告诉他不过是一次考试,让他知道自己还有依靠。哪怕他还是有些担忧,但他此刻在这里,就可以无比安心。
连黑暗都可以欣然拥抱。
“云佳。”
傅松茶的声音还有些哑,但格外放松,也带上些珍重。
柳云佳偏头看他,不急于问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家搬来这里,真是一个特别好的决定。”
“有你在这里,我就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
柳云佳没说话。
傅松茶等了一会儿还没回应,偷偷去看柳云佳,只看到对方已经合上了双眸,年幼老成随着面部的放松已经收敛得了无痕迹,落在傅松茶眼里的,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单纯、柔软、惹人怜爱。
房间里开着冷气,他伸手为柳云佳提了提被子,眼角的笑意更深。
“晚安,云佳,”傅松茶悄声说着,“要做一个……有雪人陪着你玩的好梦。”
他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下意识为柳云佳挑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