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柳云佳再不爱上学,小学毕业以后,初中还是必须去上的。只是在办手续的时候,他爸妈难得一起回了趟家。
两个人没带家属过来,又是问好又是互送礼物,像是刚谈恋爱那样客气。柳云佳手里的手机没放下,看着他们的样子,觉得自己被小学同学说奇怪也是有迹可循。
“云佳,你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小帅哥啊。”
女人的活力和跳脱不像嫁过两回人、生过两个孩子的样子,她按住柳云佳的脑袋揉个不停,柳云佳不怎么嫌烦,不如说在几年间这仅有的一点母子相聚的温馨画面里,他被这个女人打上几巴掌也算氛围感了。
柳云佳年轻的父亲过了一分钟才终于忍不住制止:“好了,今天不是来跟孩子说正事的吗?”
柳云佳母亲手上的动作停滞,似乎有些为难,但依然开了口:“云佳,是这样的。妈妈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要搬家去东南了……以后,可能每年才能有几天来看看你。”
柳云佳的父亲似乎更难开口:“……爸爸刚好有一个工作机会,要去国外学习才能争取,所以想来多照顾你也不实际了……”
柳云佳眨了眨眼,他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
他母亲拉起他的手,降下身体与他平视:“妈妈想问,你愿不愿意,到妈妈那里?或者……跟着爸爸?你一个人生活,一定有很多问题是不能解决的,我们怕你有一天会遇到困难甚至危险。”
沉默席卷了这个家,柳云佳来回看着他父母的眼睛,里面当然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些无法言说以及被拼命压抑的顾虑。
“我哪里也不去,”柳云佳语气坚定,“这里是我一个人的家。”
“不用担心,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很久了。人只会越来越成熟,不会越来越蠢。什么危险什么困难,我以前能应付,以后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母亲的手抓握得紧了一点:“真的没关系吗?爸爸妈妈不能时常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也可以保证你过得好吗?”
他的父亲也俯下身:“不要想太多,我们都很希望你来。”
柳云佳无声地叹了口气,即便他们现在这么说,可韩依有了全新的家庭,柳宇据他所知也处于事业上升期,他去哪一边,都不合适。他脸皮厚,但也对家庭的尴尬避之不及,太麻烦。
不仅如此,他带起的,更是关于一段无疾而终的婚姻的回忆。谁看他一眼,就无端会生出一点别扭的感觉。
简直能用“碍眼”两个字概括。
柳云佳把没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他不想做多余的事情。
这时门被敲响,适当的力度,不变的三下。柳云佳再熟悉不过,他直接开了门,傅松茶手里拿着个冰格,是用水果和酸奶自制的冰棒,插着歪歪扭扭的木棒。
傅松茶还没注意到屋里的异常,笑意轻松:“云佳你看,我做的冰棒,一起吃吗?”
柳云佳顿生一种师出无名的心虚,他目光偷偷摸摸地瞟自己身后:“……这够四个人吃吗?”
“……”
傅松茶愣了几秒,他第一次见柳云佳的父母,毕竟两个人去来不定时,但凭借那么优越又神似的眉眼也猜得出来,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过去叫人:“叔叔阿姨好……你们吃吗?”
柳云佳的父亲不好意思地拒绝了,母亲则是毫不客气地取了一支,热情地去和傅松茶握手,仿佛面对合作伙伴一样:“哎呦好可爱的孩子,和云佳一样高,是同学吗?”
傅松茶即刻摇了摇头,不太敢直视这位打扮精致的漂亮阿姨:“我是四五年前搬家到隔壁的,我叫傅松茶,刚中考完,开学就高一了。”
女人本来就很圆的眼睛睁得更大:“高一?那你是云佳的小哥哥啦,你没少照顾他吧?太谢谢你了哦。”
“没什么的,”傅松茶笑得真诚,棕色眼睛发着亮,“云佳也一直在帮我。”
柳云佳母亲发现傅松茶的镜片有些厚,有些感慨:“松茶是不是很努力学习呀?看着就好乖。要注意身体啦,这么好看的眼睛都近视了。什么时侯开始戴的眼镜?”
傅松茶拘谨地扶了扶自己的银框眼镜:“是从初一开始的,也没有很努力……大家上学都会这样的。”
柳云佳母亲听了,直接看向柳云佳,仿佛刚才的事情已经被忘记:“云佳,你用不用配眼镜呀?初中可就上点学习压力了。”
柳云佳摇摇头,他一天到晚除了打游戏就是刷视频,但也会在眼睛干涩的时候直接出门散步几圈,加上他从不学习,是以视力顶好。
其实他很想说“我不想上初中,我对上学不感兴趣,给我安排点活赚钱吧”这种话,但他也明白这个年纪什么都干不了。
他只是不想再让这两个成了家的人再定期给他打钱,每次看到转账记录,他都无可避免地去想象父母打钱的表情和心意。
如果可以不再想起他们就好了。
一旦去想,就想抓住,但已经零碎散落的东西,跟着风一片一片飞走,他又怎么能拼得起来?
柳云佳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真矫情,想这些干什么?起一种什么效果呢?
他走上前去几步,走到怕生的傅松茶身边,取了根冰棒开始吃:“好了,你们不是还要去办手续?我一会儿去买菜,下午做饭,晚上一起吃一顿吧,明天再走。”
柳云佳的父母听到“做饭”两个字,脸上没有太多的欣慰,而是在短暂的惊喜过后不约而同地微微皱眉。
血缘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柳云佳原本以为他们怕自己做饭不好吃,在心里无奈地笑了一声。而当他回厨房查看有什么蔬菜的时候,忽而被几颗色彩明艳的西红柿打回了记忆。
还在柳云佳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的父母感情还未消磨太多。有一天,老师留的作业是回家炒一道菜,他那时对学习还算上心,所以对老师的任务抱着认真的态度。
柳云佳回家以后对下班回家的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都饶有兴致,讨论了半天,什么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梅菜扣肉,甚至草莓布丁、红豆蛋挞都进了备选名单。
结果三个人去厨房一看,冰箱里只静静躺着十几个鸡蛋,以及仅剩的三颗西红柿。
那时柳云佳的母亲一拳打到丈夫的肩头:“冰箱空了你也不知道卖点菜填一填,比你的小白脸还干净!”
柳云佳父亲表情像受了内伤:“我的疏忽……那我现在去买吧?”
柳云佳抬手拦住父亲,虽然他的身高只能拦住对方的膝盖:“就用这些做番茄炒蛋多好啊,我们就不用花工夫去想该做什么了。”
年轻的男人很有耐心:“真的吗?不要觉得爸爸会累到,爸爸犯了错误就是要好好负责任的。”
柳云佳摇了摇头:“真的没有,这个就很好。”
小小的柳云佳搬了凳子,站在菜板前,就要去抓菜刀,被夫妇两个拦住,换了把塑料小刀。
菜切得奇形怪状,大小不一,但柳云佳的父母除了在旁口头指导,没有去代替他切过一次。
炒菜要掌握火候,要斟酌调料,这些柳云佳从未接触,但在父亲的引导和母亲的打扰下,柳云佳终于进行到拿铲子炒菜的那一步,也是电视上厨师最经典的动作,所以他也最激动。
“看我!爸爸妈妈!”柳云佳笑得开怀,也不顾手背有些灼热的温度,“我是不是很厉害?”
柳云佳的母亲在一旁举着手机拍视频:“帅啊,以后晚饭你包了,云佳。”
丈夫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别让孩子当你的劳动力,我一个人还不够?”
菜出锅以后,米饭也差不多煮好。这唯一的一道菜,就是一家人今晚的菜肴。
菜的品相不错,红黄分明。柳云佳等着父母先尝,他母亲先动了筷,表情从期待变得有些扭曲:“还……还行,宝宝,你还是有天赋的。”
他父亲更加好奇,于是也尝了一口,神情没那么夸张,同样勉强自己咽了下去:“问题不大……咱们下次可以注意。”
柳云佳有些不服气,直到自己吃了一口,即刻毫不掩饰地要找垃圾桶。
一家人最终还是表情丰富地吃完了这盘菜,他们三个人都没想起,什么时候盐罐里被装成了糖。
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柳云佳才忽然想起,那似乎是有一天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在厨房找东西充饥,看到盐罐空了,所以想帮父母一点忙,就抓了袋白色的颗粒状物,满心自豪地倒了进去。
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片段,柳云佳却没体验过第二次。他后来真的学会了做饭,却已经没有人会做他的观众和评委。那已经不再是年幼的跃跃欲试,而是独居以后的生存所需。
关门声不大,柳云佳的父母离开了。柳云佳看着灶台出神。
“云佳,我陪你去买菜吧。”
傅松茶走路没什么声音,柳云佳原本以为他也离开了,所以被吓得轻颤一下。
“嗯……行啊……”
柳云佳没抬头,傅松茶像是明白他的遮掩,若无其事地退回客厅:“我等你换好衣服,不用急。”
傅松茶总是这样,不管别人需不需要,都依照自己的原则让对方舒心。哪怕这些细微的举动时常被无心的人忽略,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太过随意。
柳云佳去到自己的房间,衣服换了二十七分钟,傅松茶等的时候没玩手机,拿着自己的冰棒看得出神,等到也没有多问一句。
柳云佳跟着他出门,去超市的路上没有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傅松茶就不会多说什么。
柳云佳举着宽大的遮阳伞,把身前的傅松茶挡得严实。傅松茶背影有些单薄,身上松松垮垮的淡绿色的防晒衣被时而刮来的风吹得收紧,柳云佳悄悄抓住他的衣角,风停以后又放开。
“高中好玩儿吗?”柳云佳凑近些问他,同时隐约闻到他用来做冰棒的草莓酸奶的清甜香气,“电视剧里演的校园恋爱的好像都是高中生。”
傅松茶愣了几秒,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呢,我还没开学。如果能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就好了……”
柳云佳偷偷瞟着傅松茶白净的侧脸,眼睫垂落,那双眼生得好看,笑得时候却弯得有些假。
他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问:“那……你会谈对象吗?”
傅松茶终于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我应该没那个时间。”
柳云佳觉得自己大概是热坏了,在几秒之内屏住呼吸,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嗯,你确实是要学习,没时间。”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初中要认真一点学习,”傅松茶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其实嘴角那一抹得意的笑落在柳云佳眼里,牵强心虚得没了边,“而且不要去和别人起争执……更不要招惹厉害的同学。”
柳云佳眼皮跳了一下,他在傅松茶面前装得太好,傅松茶不知道的是,如果学校有混社会的,谁都要唯他马首是瞻。
反倒是傅松茶,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被柳云佳捕捉到眼底一点微不可查的伤痛。
“松茶哥哥,你……”
“啊,抱歉,我没想说教你的。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因为开学以后,我就不能经常见你了。”
柳云佳歪头,不掩饰自己的疑惑。
“因为我上高中期间,要在一中附近的学区房走读了。这里的房子不会卖掉,三年以后,我会搬回来。”
一中不在市区,从柳云佳即将要上的初中到一中,之间隔了十几个公交站,至少半个小时的车程。
柳云佳沉默一会儿,低声呢喃一句。
傅松茶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什么?”
柳云佳回过神,马上摆了摆手:“我是说……晚上你也留下吃饭吧?”
傅松茶信以为真,仔细思索片刻,摇头婉拒。
“……其实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情在前面摆着,都会显得渺小。”
柳云佳倏地抬眼,傅松茶牵起他另一只手,带他跑过人流稀疏的街道,烈日的金华擦着伞落到傅松茶的发梢,柳云佳瞥见他白皙的后颈在衣领后时隐时现。
脚下轻快,惊飞了头顶浓密枝叶间的鸟雀,傅松茶停步转身,笑意更甚,却依旧温柔。
而他身后的小公园,一片野蔷薇疏条纤枝、叶茂花繁,浅红的、纯白的花瓣仿佛与强光较劲,一个劲地迎风绽开,要颠覆一个强势而悠长的夏天。
“云佳,听我说——什么都可以释怀,但什么都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