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佳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这些年来,心里偶尔生出的那点波澜总是在见到傅松茶以后归于平静。
或许是那些难眠的夜,有一个傅松茶支着脸颊倚在他的枕边,绘声绘色地给他讲睡前故事。
柳云佳没听过多少故事,他爸妈还在的时候时常有工作要忙,他自己又耐不住性子去翻故事书,所以什么美人鱼睡美人白雪公主,他是只听闻过这些美女响当当的名号,没有详细了解过她们的辉煌事迹。
但他觉得睡不着就听故事这种举动太丢脸,本来想拒绝,可是傅松茶抱着故事书,眼睛亮晶晶的。
在未经思考的情况下,柳云佳的身体率先替他做出反应,点了点头。
所以失眠的孩子眼中不再只有空荡荡的黑,而是光线柔和的灯光下,一个双手捧着书的小哥哥,用轻缓稚嫩的声音陈述着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时柳云佳觉得人真是奇怪,悄无声息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了人声却叫他像被催眠一样安然入睡。至于辛德瑞拉有没有吃上毒苹果,他到如今也不清楚。
两个人在超市买完菜,又在附近闲逛。看到熟悉的奶茶店,傅松茶上前卖了两个冰激凌。
付款以后,傅松茶把绿色的那支递给柳云佳,柳云佳尝了一口,是他最常吃的抹茶味。
傅松茶手里的粉色冰激凌估计是草莓味,柳云佳瞟了几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他再准备偷看的时候,一抹粉色已经闯入他的视线,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闪着水光。
“云佳,要尝尝吗?”
柳云佳呼吸一滞,目光顺着抓住冰激凌的那只白皙的手一路往上,刚到傅松茶的肩头,傅松茶已经歪头自下往上地看他,笑意吟吟的脸,把他视线的构图打破。
“怎么了,哥哥以前不是也经常跟你吃一个冰激凌吗?”
柳云佳记得只有一次,清清楚楚的,但他向来没法反驳傅松茶。
傅松茶笑得坦荡,倒是衬得他心里有鬼。他赌气一般地吃了一口,本着你来我往的原则,好死不死把自己手里的冰激凌也凑到傅松茶嘴边。
傅松茶尝了一口,弯着眼睛:“我还是喜欢草莓味,他们都说草莓味像……初恋的味道?我不太懂,你知道吗?”
“初……”柳云佳咳了一下,“不清楚。”
柳云佳回了回神:“他们是谁?”
傅松茶垂眸盯着自己的冰激凌,很明显地沉默几秒:“同学而已。”
柳云佳暗自皱眉,自傅松茶上了初中,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放假有时会来常住,但上学的时候就很难有空闲。
傅松茶对待学习向来是厌烦但尽力,有人在家悉心照料他,有人为他远赴他乡工作,有人看好且悉心指导他,他怕的东西也就多了。
而三年间,反方向的两点一线,上下学的时间差,傅松茶有数不清的作业和网课,柳云佳有三天两头鬼混的狐朋狗友和电脑手机,他们再也没有一起上学放学。
所以,尽管傅松茶与柳云佳亲密无间,傅松茶想瞒着柳云佳什么事情,也是轻而易举。
柳云佳若无其事,把超市塑料袋掂了掂,抬手舔掉冰激凌开始融化后流到指尖的糖水。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久违地坐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柳云佳做了几道菜,而柳云佳的父母实在拉不下脸让刚小学毕业的孩子一个人做饭,两个人去厨房一块儿又做了几道拿手菜。
三个人像没吃过饭一样,只知道不停地夹菜吃饭,头都没抬过。
柳云佳做饭的时候已经合计好了,一句话都不打算说。
但实际上,他心里很没有底,尤其是想到傅松茶的话。
他实在不知道,下一次是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能像今天一样,三个人坐在一块儿吃一顿饭。
柳云佳手上用筷子拨拉着米饭,眼前忽而浮现出那一片竞相开放的野蔷薇,还有傅松茶满含热情的双眸,犹如开满莲花的深潭,他似乎永远看不出下面藏的是什么,却依旧能因为那样的目光而动容。
败给他了。
柳云佳放下了筷子,碗沿被轻撞一下,声音实在微小,却能让桌子两边分坐的两个人不由得停箸。
“爸,妈。”
柳云佳最烦哭哭啼啼,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他一个人过久了,遇到停水、停电、停煤气、跳闸、忘记带雨伞、失眠、生病买药、受伤去医院这些杂七杂八却让人心烦气躁的小事,总是没人去依靠,尤其是傅松茶还没搬来的日子里。
所以每次遇到什么,他都没有时间去抱怨,用效率最高的法子去解决它,解决不了就无视。
所以诉说衷肠这种事情,柳云佳是绝无可能了。
但他还是想去说些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挺想问你们……”
柳云佳觉得这会子自己喉咙里可能卡了一只青蛙,因为他上英语课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英语老师说“have a frog in your throat”是指说不出话的意思。
但柳云佳的父母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等他说完。
“我想问问,你们觉得,你们第一场婚姻,是失败的吗?”
柳云佳父母愣了几秒,柳云佳继续问了下去:“你们觉得,我代表的是你们人生的一个失误吗?”
柳云佳父母这次回答得很快,异口同声:“当然不可能。”
柳云佳的父亲向来沉稳,这次却抢在柳云佳母亲前面:“云佳,这场婚姻虽然没能到最后,但绝不是失败的。”
柳云佳的母亲一直反应快,但这次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附和:“你爸说的对。”
柳云佳心里似乎松快一点,但他没允许自己心安理得地闭嘴:“嗯,我也觉得你们会这么回答,我只是想问点多余的东西。我知道你们说的是真的,因为你们和别的父母很不一样。”
柳云佳想到了傅松茶,也想到他的许多同学。他们把自己逼得一刻不肯松懈,去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只是因为父母的三令五申和社会的随波逐流。
可他的父母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因为他的父母本身就是热爱生活的人。
他的父母不会盲目追逐虚假的价值,他们曾经选择的专业,现如今从事的事业,都是他们愿意投注心血的追求。
一个人想有一番作为,就可以去全力以赴;一个人想单纯地享受世界,就可以去肆意体验。
所以他们也不会因为柳云佳,去维持一段已经被确认无法磨合的感情。
柳云佳没有了依赖与庇护,同样的,他也从未有过以爱为名的牢笼。
所以他虽然也体验过无数挫折,却从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没有全盘否定过自己,没有对生活产生过绝望,而是理性地去修正自我,去让自己尽量舒心地生活,去毫无愧疚地玩乐。
柳云佳已经十分感恩他们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前的感情那么好,究竟是为什么会离婚的?”
柳云佳今晚说话的语气始终平静,表意明确,没有过多的迟疑,更没有埋怨,因为这个家庭不论年龄辈分,没有歇斯底里,从来都是可以平起平坐讲道理的。
柳云佳的母亲这次先开了口:“我们是在高中认识的,那会儿你爸是高三理科重点班的,我是高二文科重点班的。”
年轻的女人声音和神情都是舒缓的,带着怀念。
“有一次体育课,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没有女孩们陪我,我就抱着书和笔假装写作业,实际上是在看男生们打篮球。结果我看了一圈没有帅哥,突然看到你爸也是一个人,抱着个篮球在一个篮筐下面打,特别奇怪。”
“没办法,你爸当时孤僻是孤僻了点,但实在是帅的很,我就过去管他要电话号,让他给我写在书上。”
柳云佳的父亲忍不住打岔:“你可真是……我一直以为你当时是可怜我一个人呢。”
然后他向柳云佳生疏地表演着:“你妈妈当时就是这样……‘学长,我叫韩依,交个朋友吧’。我不知道她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就给了电话号码。”
韩依也不甘示弱,转过身向柳云佳表演:“你爸当时是这样的,‘哦……哦,我叫柳宇,你好……’,特别木啊你能想象到吗?”
柳云佳看的偶像剧海了去,觉得这平平无奇,但还是礼貌又僵硬地笑了笑。
他听着柳宇和韩依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讲韩依如何信息轰炸柳宇,讲柳宇如何开始打听韩依的喜好,讲两个人如何约定柳宇高考后在大学再等韩依一年,讲两个人最后终于如愿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
讲到他们顺利结婚,度过了一段欣喜欢愉的时光。
而在现实的层层难关之前,他们逐渐发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柳宇从来都不会在不必要时出门,他喜欢自己偶尔的独处,喜欢难得地思考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他从来不愿意去说什么重话,更无法在不稳定的状态下正常工作。
而韩依忍受不了长期在天花板下的生活,也无法接受没有人陪伴的时间会超过半天。她无所谓自己的言行有什么非原则性的问题,也向来不会被什么情绪绊住脚步。
他们从前认为这是互补,可在一段婚姻中,利益绑成共同体的时候,许多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造成一个又一个分歧。太难去看清,太难去抉择。
或许他们可以像父母一辈的人去努力维持婚姻,或是凑合,或是磨合。可他们都清楚,家庭是一个孩子的模子,让柳云佳生活在勉强维持的家庭中,会让他感受不到爱,会给他带来一生的障碍。
与其成为一个家庭美满的空虚者,不如当一个孑然一身的自由人。
哪怕童年不是那么完整,也好过一生都战战兢兢、举步维艰。
柳宇叹了口气,但依然笑着:“或许人一生可能会喜欢上两种人,一种是自己的反面,一种是自己的镜子。”
他至今没有再婚,因为他不像韩依一样随时可以放手,他害怕自己在该离开时会留有牵挂,更害怕会出现下一个柳云佳。
韩依双眸亮了亮,点评道:“这句话说的太帅了。”
柳云佳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
他从来不可怜。或许,一切对他而言,也算最好的安排。
第二天早上,柳云佳帮韩依和柳宇收拾行李,他像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
在他专心放好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时,韩依惊呼了一声,把他刚放好的盒子又拿了出来。
“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礼物来着,”韩依倒吸一口气,一阵后怕,“差点忘了给你。”
柳云佳挑了挑眉:“那个房间里,不是已经装满了我一辈子都能用得到的东西吗?”
韩依撅了撅嘴:“你没发现吗?我们只准备了你上学、工作、娱乐、养老的东西,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吗?”
柳云佳想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
韩依使劲揉了揉他的发顶:“是结婚啊,娶老婆用的东西!”
柳宇刚好洗漱完,闻言有些震惊:“这么早就准备了吗?”
韩依很坚定地把盒子放在柳云佳手里:“万一云佳有喜欢的人呢?云佳要是喜欢谁,那肯定是一辈子喜欢,我儿子我了解,所以才放心把这个给你。”
柳云佳打开盖子,发现里面躺着一对细条晴绿玉镯,一眼看去,清透得没有一丝杂质,由白到绿的过渡毫不生硬。易碎,却又坚韧。
韩依的声音是撞进柳云佳耳中的:“放心儿子,这是你妈妈我千挑万选的,女孩子绝对喜欢。而且这只是定情信物,等你真要结婚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她的。”
柳云佳耳根有些发红,他没有想到什么女孩子,小学班上的女生他都认不全。此刻闪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傅松茶的模样。
怎么可能呢?
柳云佳皱了皱眉,中止自己瞎想。
傅松茶不辞辛劳照顾他好几年了,他这怪物,哪能农夫与蛇恩将仇报呢?
不对呀,他哪懂什么喜欢,男孩到了十三岁出头,猫狗都讨厌的年纪。
“那我收好……”柳云佳盖上盒子,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谢谢妈。”
韩依歪着头,自己收拾自己的行李。
柳云佳把两个人送到小区门口,在韩依去开车的间隙,柳宇不动声色地往柳云佳手中塞了一个有些重量的包装盒。
“我没有你妈妈想得周到……”柳宇低声笑了笑,“但这个,我也挑了很久。”
韩依在那边叫柳宇帮忙放行李,柳宇拍了拍柳云佳的肩,向那边走去。
柳云佳其实很怕看到他们的背影,他与两个人之间其实只隔了几辆车,但却莫名觉得这距离不可跨越。
他喉咙发紧,抓着包装盒的手也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他无法自制地追上去几步,手腕却被身后什么人抓住,那温和的凉意让夏日清晨的燥热破碎几分,他忽然变得清醒过来。
柳云佳回头,如他所料,是傅松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