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安急着提醒程黎这个问题，不要恋战，尽量寻找可以躲藏的庇护所，但又想起程黎没接入语音频道，只能打战术手语，可是战术手语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复杂的交流需求。

    她只能简化成“准备休整”这样一个动作，一直保持着，也不敢动，不知道程黎能不能看见，就算看见了能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地面开始传来那种独特的震动频率，心头闪过一丝惊悸。

    理性告诉她，虫群简单的大脑只会使它们简单粗暴地选择当前最具威胁的目标作为攻击对象。

    这是每一个军校新生都知道的基础性问题，现在应该小心的毫无疑问是程黎，但直觉却告诉她——危险！

    程黎动了，他迅速扑过来，将营养舱从地面轻巧地拍起来一点后，手心向上一垫，稳稳接住，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脚下。

    而就在这个瞬间，营养舱原来所在的位置拱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开裂爆出数十条虫体，和刚才的景象如出一辙。

    王佑安惊出一身冷汗，只想给程黎磕上十个响头。

    她以前看见那些拿着神威镇远迷你版玩具模型跑来跑去，嘴里大喊着：“我要当神威镇远将军！”的小孩还会觉得好笑。

    此刻她只想也买一个模型放在家里供起来，不，还是买十个吧，显得比较诚心。

    短暂放下心来后，王佑安又为这虫群不同寻常的攻击习性而感到不安，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此时神威镇远端着她这颗鸡蛋，没有继续把短刀拔出来，而是直接从躯干处装备槽中，弹出了一把她没有见过的枪支，凌空单手接住，迅速点射，每一声枪响都对应着一条钻地龙毫无生机的尸体落下，而点射的密集程度令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自动步枪正在连发！

    王佑安瞠目结舌。

    这种操作，她还在军校的时候就能清楚理解其难度，驾驶员的精神网络和机甲之间的接驳情况，驾驶员操作能力，专注程度，都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虽然读书时程黎就被誉为万中无一的天才，但到了这种程度，仅仅“天才”二字已不足以概括他的能力，也不知道程黎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见到能量枪的时候，王佑安就明白程黎已经了解了她的意思，不再在意能量的损耗，以最快速度解决虫群，寻找新的庇护所。

    而在神威镇远带着营养舱狂奔了近两小时后，王佑安的心又冷了下来——今天恐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一望无际的巨大平原，难以躲藏的地理环境，他们流落这颗荒星是他人预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又过去二十分钟，远处已经能看见巨大的阴影正在降落，王佑安知道，那是正在着陆的虫族大军，三十年前的联邦边境，边民们也是看见了这样的景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毫无防备地死去，今天与三十年前不同，他们不是毫无防备，但依然会死去。

    王佑安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凉了下来，这种时候她的大脑会不由自主地开始高速运转，大脑正企图从脑海中揪出一点可以用于拯救自己的信息，充满了求生意志。

    可惜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唯一的可能性是坚持到救援到达。

    王佑安已经说不清接下来的十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了。

    一开始他们偶然被虫族的探子发现，程黎会干脆解决掉对方然后继续带着她奔命，但到后面，他们暴露的痕迹越来越多，不断被援军赶上，程黎就开始迂回穿插，带着营养舱在敌阵中游走周旋。

    这时候能量枪还能偶尔使用，凭借着神威镇远独特的高机动强化，他们还能在敌阵中化险为夷。

    在第五个小时左右，营养舱已经如同从血池中被捞出来了一般，黏腻的虫族血液如附骨之疽般攀附在营养舱外壳。

    王佑安一点外部的情况都看不见，只能凭借从外部传来的微弱声音来判断情况。

    一开始断断续续还能听见能量枪被击发的声音，后面很久才会有一次，而且往往还伴随着营养舱的天旋地转。

    再后来营养舱外壳上突然渗出一道蓝色的喷溅型液体，王佑安的心紧紧一揪——那是神威镇远的冷却液，而这也意味着，很久没有出现的能量枪击发音，再也不会出现了。

    程黎的战术优先级完美遵循了“优先消耗能量保护外装甲，优先消耗外装甲保护驾驶舱”的准则。

    而现在，外装甲已经开始受损。

    渐渐的，连战术短刀的劈砍声音都开始沉闷，大概是已经超过了设计使用寿命开始卷刃。

    王佑安只觉得外部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的世界也越来越模糊。

    可能是外面的神威镇远号就要到极限了，也可能是她的营养舱就快要到极限了。

    想来程黎也真是不容易，王佑安胡思乱想着。

    虽然她出现在这里全该仰仗这位叛军十三军的军长，但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决定前来劝说这个“不保证自己人身安全”的军长，而他也没放弃自己这个一碰就碎的鸡蛋，像执拗的鸡妈妈一样守护到了最后。

    一片混沌迷朦中，耳边噼里啪啦的声音突然清晰，这一刻终究还是在己方援军之前到来了。

    王佑安的营养舱外壳受到了致命冲击，瞬间破了个稀烂。

    不能被生物呼吸的有毒空气疯狂涌入她的肺部，竭尽全力为她维生的珍贵营养液正在四散奔涌向地面，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生命力正疯狂流逝，但她此时的意识反而分外清明。

    程黎坠落的身体像有毒空气一般对她产生着致命的冲击力。

    但她下意识抱住这个浑身是血的身体，听见他自己在耳边微弱地说：“对不起。”

    她看不见程黎的脸，但脑海中能浮现十七岁的程黎温柔坚定的眼神。

    少年遍布血污而又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在和她说对不起。

    她回想起军校的第二学年，她和程黎林铭组成战斗小组参加联邦军校联盟大奖赛的时候，这两个人有多么信任作为小队指挥官的自己。

    唯一一次，她作为指挥官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醒来的时候却看见程黎守在一旁，僵硬的面庞上是发红的双眼，见到她睁眼的第一句话也是对不起。

    而林铭更好笑，在旁边已经哭成了一个包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佑安微笑着，其实想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是小队的指挥官，因为我的懦弱而选择了后勤序列，是我先放弃了你们，这是我的错误决定造成的结果。

    如果我不放弃，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我是自愿冒着风险来劝你回头，也自愿承担这份风险。

    但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善良可靠的同伴，我很开心。

    但她已经失去了生命，所以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联邦星历137年10月18日，在经历了近十二个小时的逃亡后，神威镇远将军程黎及后勤序列中士王佑安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