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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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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晓暂抿下唇,将话本往袖中拢了拢,伸手扶着石壁起身,腰间猛地传来撕裂的痛,使她惊呼一声,双脚一软倒向地。

    当她面朝地摔下去时,一双漂亮白净的男子手掌向上接她。

    然而春晓另一只手抓住石壁,一阵指甲刮擦声响过,她稳稳站定,朝谢青檀颔首,道:“我命硬得很,大人不用担心我。”

    青年缓缓收回他停顿半空的双手,俊朗的轮廓被月光照得柔和。

    “嗯。春晓娘子你身上伤得过重,今夜不宜在此地过多停留。”谢青檀望着春晓肩上血红。

    “不在这,那我该去哪?”春晓抬头望向山洞外,清澈的眼眸没流露出情绪,她顿了顿,“谢大人,妖鬼说是我惹了他们来,您知道什么呢?”

    谢青檀闻言眼睫微颤,摇头道:“恶鬼擅长迷惑人心,他会这么说多半是想夺舍你的身体。妖鬼想要附身到凡人身上必须得经过凡人同意——”

    春晓急切地打断他,道:“他为什么想要我的身体?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村妇,以那只妖鬼的手段,随便蛊惑我不是轻而易举么?”

    “并非如此。夺舍条件较为严苛,必须是凡人心甘情愿地同意,妖鬼才能上身。”谢青檀目光掠过春晓一身素白布衣上大大小小的血痕,“一些妖鬼为了附身凡人,会满足凡人的欲望。春晓娘子迄今为止可许下过什么心愿?”

    春晓呼吸一停。

    她瞳孔骤扩,身体无力地靠着石壁,不敢看谢青檀琥珀色的眼眸,她轻轻颤着声音道:“……我曾向神佛许愿……许愿——”

    ……许愿一起下地狱。她心想。

    面对真正的谢青檀,春晓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和那只恐怖的妖鬼相像的只有一张脸。

    同一张脸,妖鬼用着会令人在青天白日之下身处长夜。

    而谢青檀本尊如清风明月,待人清冷而温柔。他不像妖鬼喜欢笑,跟春晓说话时,他维持着谦和的礼数,考虑着她的心思。

    谢大人与妖完全不同。

    这是春晓能第一时间分辨出那具壳子换了芯子的原因。

    谢青檀见春晓面色泛红,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口出呓语,身体摇摇欲坠,他转身走向山洞边,背对春晓,低声道:“不必自责,春晓娘子想在此便在此,我去守夜。”

    男子身上的书墨竹香飘远,春晓眼前少了他,本该是觉得放松不少,毕竟她很擅长沉默忍痛。

    更不必说之前占据谢青檀身体的恶鬼如何逼迫她,她看到那张脸时,脑子里便会冒出零零碎碎的画面,全是恶鬼在她耳畔轻言细语,搓磨她脑中脆弱敏感的那根弦。

    此时她呼吸疼痛难耐,指甲死死掐着石壁,依靠疼痛维持片刻的清醒。

    身上黏附着泥污,鞋袜早早脱下,因为她整个人全被雨泥浸透。

    酷暑的泥雨温暖得如母亲的怀抱。

    春晓不记得她娘长得如何,单凭从书上看来的慈母,想着幼时她娘也那样温暖地揽着她。

    人间几年干旱不落雨,从春晓阿爹死的那日起,暴雨绵绵不绝,百姓们期盼的大雨来了,却演变成了山洪。

    春晓全家死绝时,她以为自己落到泥淖。原来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她的性命就像雨水夹着的泥点子只会给人带来绝望。

    呜呜响的风吹过山洞石壁,同一阵风拂过春晓眼皮,她咬紧后槽牙像只虾般蜷缩进角落,后背抵靠冰冷的石壁。

    春晓最后一丝丝意识渐渐模糊,她双臂抱膝,血从她肩头腰间不断流淌。

    少女仿佛陷入梦魇的呓语飘到谢青檀耳畔。

    淡淡月华如银河倾泄,风轻轻掠过少女微颤的眼睫,她眼中泪光闪烁。

    谢青檀缓步走近春晓,伸出纤长指尖抚平她紧蹙的眉心,流光从他指腹泛动,那是一种温冷的蓝色,包裹了春晓。

    春晓脸色渐渐转为正常红润,鬓边透明的虚汗被谢青檀用手帕擦拭。

    “冒犯了,等你醒来我若还在,定当再向你亲口道歉。”

    正当谢青檀收手帕时,尾指尖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捉住。

    “阿娘……阿娘……?”

    春晓极其轻微地眨了下睫羽,水润眸光忽闪忽闪。

    雨后夏夜的风夹着山野滚烫的气息吹来他们呼吸间,谢青檀低垂眉眼,手指僵硬得一动不动。

    “阿娘……不要丢下晓娘……我不想、不想一个人……”春晓摇头,眼泪无声滑落脸颊。

    少女温凉的脸颊贴靠到谢青檀手背,她口吻孺慕,像小孩子撒娇般,眼皮困顿得不停眨着,还要睁大眼望着她“阿娘”。

    春晓好像回到幼时,见着了她貌若天仙的阿娘。

    “阿娘,你果然很好看呐……”她喃喃道,“我若是生得像你就好了,你就会带我走,不是带阿弟吧。”

    阿娘沉默地注视她。

    春晓叹了声气,觉得自己在梦中便肆无忌惮起来,抱住阿娘纤细的腰身,脑袋往女子香香的怀抱里拱。

    “阿娘的身板一点也不柔软,是做不了伶人的,快些回来晓娘身边带晓娘走吧。”她闷声道。

    后背落下一道轻拍,她听到阿娘用着很轻的声音说:“晓娘生得很好看,倒是阿娘的声音并不细腻,的确做不了伶人。晓娘乖一些,病好了就能见到阿娘了。”

    得了阿娘的回应,春晓双臂力道渐收,眼皮合上,拥抱着好闻的竹香彻底沉浮进梦。

    谢青檀如木桩般一动不动,少女滚烫的呼吸随着柴火的火焰升高,隔着衣裳轻挠着他肌肤。

    他道士出身,生来就有三戒不得碰,女色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他心无旁骛,淡色地垂凝少女如小动物般毛茸茸的后脑勺。

    倘若她知道了她全家身死的真相,还会这样信任他吗?

    恶鬼靠近春晓时,谢青檀会短暂清醒过来。

    这一个多月,春晓次次来莲华馆抄书,谢青檀都倚着金阁在看她。

    头一回见到春晓是在一个琉璃日暮。

    一阵风穿过林叶缝隙,吹进微敞的窗户,蝉鸣趴在窗棂,春晓眉眼认真,跪坐于席,执笔绘书。

    同一阵风吹进金阁,谢青檀听到年轻女娘念诵诗歌的声音。

    “若有人兮山之阿……”

    那是一首出自屈原的古老诗歌,名曰《山鬼》。

    讲述的是一位多情的山神向人求爱的情景。

    女子会学这首诗,也许是因为她即将与人议亲,就是镇上何家的小儿子。

    当时谢青檀寄希望于春晓,盼她不要再来,静待出嫁,又隐秘地盼她来,这样他也能醒来,去寻找除鬼的道法。

    他的思绪被山洞外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

    谢青檀倏然侧眸,目光微冽。

    有人正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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