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耳畔响起有男有女的说话声。
“奇怪,她受过很严重的伤,方才给她检查伤口,倒是只看见了法术残留。”
女声像只黄鹂鸣啼,春晓缓缓掀起眼皮,屋内昏暗,清晨迷朦的雾笼罩在一个白衣女娘周身,脸纱挡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水色杏眼。
春晓双手撑床起身,思绪慢半拍,愣愣地望向女娘。
白衣女娘眉眼弯弯,轻扬的面纱好似慢了下来。
那一刻,黎明初升的光照进屋内,赶走昏暗,屋内顿时变得明亮,阵阵夹着花香的风从窗飘进,
春晓听到无韵律的珠链碰撞声,如金玉鸣翠。她手掌微麻,嗓子眼像被石头堵住,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好啊。”女娘指尖轻摇,恍若隔空牵动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牵着一杯茶,袅袅浅紫茶烟氤氲升空。
春晓回过神暗自掐了把自己的肉,感受到彻骨的刺痛,她才晓得这里不是仙境,只是因为有了眼前这名会奇术的仙子,才显得像天上的人世间。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微微抿唇没有喝,道:“谢……谢谢。”
她已经不在昏睡前的山洞中。身下是柔软的床褥子,房间古朴,空气中飘着股浅淡的桃花熏香,她目光越过女娘,望见一卷竹帘挡住帘外的红衣少年侠客。
“我们找到你时,只有你一人昏迷在深山的山洞。”白衣女娘解下一半面纱,露出半张芙蓉面,语气温婉,“娘子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我叫宁鹊,师承允恒山,那是我师兄司危月。”
“允恒山……?”春晓轻声重复,双手捧着茶杯放到茶桌,思绪缓缓回炉。
方才心底对宁鹊升起的感激之意散得一干二净。
又是允恒山。
春晓眼睫一颤,掀被下床,后知后觉感受不到肩头腰间疼痛,道:“谢道长搭救,我还有事就告辞了。”
“娘子且慢,你可还记得当时身边还有别人?”宁鹊蹙眉追问。
春晓抬眸:“对不住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话音刚落。
竹帘被人掀起。
一声冷淡的笑飘来春晓耳畔。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少年侠客衣红似火,后背一轻一重两柄剑,肤白胜雪,冷峻面容上唇角微翘,眼角红痣艳丽如血。
“这位朋友,你爹娘没教过你出门在外受人恩惠,难道不该还些人情世故么?”司危月抱臂斜倚梁柱。
“师兄。”宁鹊皱着眉,怼了司危月一肘子。
“怎么了,自古以来只有道士诓骗别人的份。”司危月歪头,抛了块茶果子进口中嚼了嚼,耸耸肩道,“学着点吧宁缺,不是做好事就有好报。”
“司危月,我那是鹊!是鹊桥仙的宁鹊!”宁鹊气得牙痒痒,捶向司危月面门一拳,温婉形象尽碎一地。
司危月轻巧旋身一避。
春晓瞥了眼打闹的二人,从旁边拿走她的包袱,打开确认里面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发现谢青檀给她的话本仍在这里,除了话本还有一个精美的锦囊,正是那只乾坤袋。她敛了敛眸,掠过他们往外走时顿了下,偏头对司危月笑了下:“对,我全家都死了。”
另外两人停下打闹。
司危月静静望着少女,一身荆钗布裙,白皮肤,红嘴唇,举手投足拒人于千里之外,笑时眼眸仍然如腊月的冰雨。
四目平和以对,目光交汇没有一丝涟漪掀起。
宁鹊赶忙从旁边的茶桌抄起一大块茶果子抛向司危月,只见他快成一道残影,一手接揽空中掉落的茶果子,双眸睁圆。
春晓无心停留在此,单肩背着包袱拉开房门就要出去。
宁鹊拉见状跟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心底哀叹有司危月这样的师兄,她不晓得要短寿多少年。
面上她唇角牵起歉笑,追着快步离开的春晓,赶到她肩旁道:“娘子莫怪我这师兄,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实话跟你说,我们允恒山一脉的道士与凡间道观不同,你若听过大道求仙或多或少能理解些我们。我们并非神仙,只是一群求仙问道者,活着的意义就是除魔卫道,庇佑苍生,虽然我不太认同这一点,但好歹我也是个道士,只将这些当做责任所在。近来妖魔大肆从地狱出逃,我们问天机得出人间灾祸将至,只有找到天命之人才能阻止。我与司师兄为寻天命之人来了这,这才想向你打听打听旁边还有旁人在否?”
春晓听得面无表情,站定原地:“确实还有一个人。”
宁鹊眼睛一亮。
此时街上已是有不少小贩聚集,江南水乡经这几天连绵暴雨,蓄水河涨满,不少平民百姓同官吏联合抽水,为了不让水渠淹没城镇。劳累几天的百姓们有的靠在树下就地小憩,有的到小贩前买上一碗冰饮,有的瞧见街头两个妙龄女娘,蠢蠢欲动在旁边刻意吟诗。
直到他被其中一个布裙女娘冷不丁偏过头盯着,感觉到一股幽幽冷意,才嘟囔着离开。
春晓见没了碍眼的苍蝇,恹恹垂眸:“道长,你认为你是强者么?”
宁鹊一怔,抬手抚着下巴,闻到一股桃花气飘来,寻气望去,望着司危月缓缓一笑:“放眼三千大道,我大师兄第一,司师兄第二,我第三,无人敢越过我。”
春晓眼睫微颤,凝眸望宁鹊。
白衣女道身姿绰约,纤长素手挑弄腰间弯刀挂着的比翼鸟珠链。
珠玉轻轻碰撞,与宁鹊发间簪链声重合,恍若清脆的铃声。
她眉宇自信,笑意浓深,风吹来时扬起她鬓边碎发,海棠花树窸窸窣窣飘下十分美丽花雨,而她人比花树还要俊俏动人七分。
相似的声响,令春晓瞳孔颤动,想起恶鬼的金铃。
不一样的是,宁鹊是真能温柔似水,似月,锋利似刀,似剑,带着肆意的锐气,矛盾的气质出身在她一人身上,这不是出身乡野,或者精心假装就能扮出来的。
“春泽村,莲华馆。”春晓干脆利落地道,“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
再说多些,她怕她会再跟恶鬼牵扯上。
春晓知道,她一直在回避一个问题的答案。
恶鬼为什么要盯上她?
她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却一直装作不知道,就为了做一个悠久绵长的美梦。
这日。
春晓与允恒山两位道长告别后,兀自在镇上找了一个便宜的客栈住上一晚。
之后她该去哪,她并不清楚。
她不如宁鹊自由,不如她天真烂漫,不如她有自己的活法。
一直以来,她做着最苦最脏最累的活,被人视作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娘,甚至不如一只能耕地的牲畜。
可如今桎梏纠缠她的仅仅剩下那只恶鬼。
倘若他死了,她会不会真的自由了?
天下之大,能有她的一片容身之处么?
夜色漫长,月明星稀。
街畔弱水,芊芊孔明灯升空,花灯流淌桥下。
春晓趴在窗棂,望着她挂上去的那串金铃。
有风吹过,铃声就像白衣女道刀柄的珠链碰撞声,给春晓带来安心。
渐渐,她感觉像有阳光照到身上。
暖暖的,毛茸茸的。
最后她双眼支撑不住,趴在窗边闭上眼,脸颊靠着手臂。
*
春晓做了一个梦。
一滩红得发黑的血,一块碎掉的瓦片,一只断掉的毛笔,一对布满红血丝的黑眼珠。
那日,大雨倾盆。
春晓冒雨背了一堆书回来,被阿爹看到,她用“这些都是阿弟要用的”借口哄骗过去。
阿爹一听是阿弟用,喜笑颜开,哼着小曲爬到梯子上修补屋顶,嘱咐春晓整理完就赶紧去做饭。
春晓口头应了。
她将那堆书收进柜子,看到底下她藏着的画纸,回头望了眼空空的身后,趁着阿爹补屋顶,她想画一幅画送给镇上何家的主母夫人。
再过几日就是何家主母生辰,她自幼跟何玉真相识,以前每逢何夫人生辰,她都在门外张望,看到各户富贵人家拎着昂贵的礼物进了何府。何夫人心善,只叫她多跟何玉真玩就足够。
如今她画技比不上什么画圣,但她常常临摹大家画作,也能卖给杂货铺一个好价钱。
既然是何夫人生辰,自然不能画赝品。
春晓平时忙着干农活,读书画画写字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她没想到这次会被阿爹突然发现,想解释,却得来阿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们大吵一架。
春晓顶着大雨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跑,躲在一棵树下哭。
有人路过她就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人走了,她也哭不出来了。
眼泪像河会枯竭。
她此前所有的疯狂,痛苦,随着眼泪消失殆尽。
仿佛那个绝望的女娘是另一个人。
春晓躲着的树下有一座佛龛。
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村里老人说,路边的神不能乱拜。
然后春晓在那里并不虔诚地许愿:希望她阿爹阿弟都能消失。
那日。
春晓没在佛龛处过多停留,回了家,她得跟她阿爹认错,毕竟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春晓回到家,后脑勺瞬间泛起密密麻麻的痛,眼前一阵发黑。
她清醒过来时,闻到浓郁的猪粪臭味,伸手摸到一手粗硬的毛。这是一个摇晃的狭窄密闭空间,外面有人在说话。
“春生,有了你家晓姐儿,我看呐今年你家二郎金榜题名,还有那叫啥来着?对!登科入仕!”
接着,春晓阿爹的声音响起。
“二郎要能中个秀才,我都是烧高香了,神灵保佑……神灵保佑……”
“阿爹?!林婶!我在这里边呢!阿爹!阿爹!”春晓用力敲漆黑的四周。
回声传到外面,顿时无人再说话。
毫无疑问他们都听到了春晓的呼唤,没人把她从密闭的瓦罐子放出来。春晓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无神的双目泛泪,红血丝密布眼球。
就在那时,有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被一层雾笼罩住,使春晓难以分辨那是谁,是男是女。
“若是再来一次,你想如何?”
声音似妖魅一般不断回响。
春晓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当时她回应了那个声音吗?
瓦罐中空气稀薄,没多久她感觉到罐子落地,村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似乎是在罐子里太久,被闷死。
春晓从噩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桌上。
有山匪、女娘们以及春秋。
以及父弟盯着春晓,死不瞑目。
她们神情惊恐,仿若生前见到极其恐怖的东西。
春晓猛地从连续的梦中梦惊醒,坐起身揉了揉头发,深深呼出一口气。
清晨的露珠附在窗棂,金铃声微微摇晃。
地面落了一夜海棠花雨。
这时,一声喵呜响起。
春晓身体一僵,腿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低头看了看,一只银灰色的狸奴隔着被子用脑袋蹭她。
“乌云?”她轻挠狸奴下巴,唇角向下扯出一个自嘲的笑,“真是神通广大,那我想杀你他会知道吗?”
乌云舒服得打起呼噜,软软热热的小身体趴在春晓大腿上,温热的呼吸扑到春晓手边,她拎起乌云后颈,伸向窗外,只要她一松手,乌云就会被路过的牛车碾压而死。
春晓做完连续的噩梦,心脏像被挖空了一大块,连带她四肢乏累。
她拎着乌云的手顿在空中半晌,狸奴又肥又圆,连春晓这般天天做农活的女娘都会拎得手腕酸痛。乌云全身炸毛,不停地喵呜喵呜,四条短腿晃来晃去,街上的牛车即将拉到客栈底下,春晓叹了声气,低骂一句,“吵死了”,旋即将它揣进怀里,愤愤地收紧抱猫的力道,后背猛地向下倒回床上,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睇房梁。
透过房梁,她恍若看见那天修补屋顶的阿爹。
“你为什么找我?”春晓喃喃道。
乌云拱了拱春晓锁骨,长长地喵了声。
“听不懂。”春晓面无表情道,“喵几句我能听懂的。”
乌云一脚蹬了蹬春晓。
春晓抱得更紧。
她知道她这样的行径有多难看,不敢反抗强势,来欺负一只弱小的狸奴。
说起来,她和那恶鬼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拿捏着比自己弱小的东西。
蓦地一记喵喵拳打断春晓乱七八糟的思绪。
乌云趁机跳出她怀里,飞檐走壁,掠到房梁上蹲着,金色瞳孔竖起,俯视春晓。
“还没想起来么,你已经死了,春晓。”
春晓闻声瞳孔骤颤,心脏不受控疯狂跳动。
“那两个道士找的就是你,命数对不上,是因为你死了。”
谢青檀人未出现,标志性的嗓音含笑再度飘来春晓耳畔。
乌云的影子投到屋舍角落,渐渐拉长扭曲,与窗畔不同的金铃声空灵地响起,拉长的影子中伸出男子修长四肢。
白衣青年撑伞走出角落,房梁打下一层阴翳落到他高挺的鼻骨,随着他走动,伞角挂的金铃晃得如佛光。
一张观音面,却是恶鬼游人间。
破晓时讳莫如深。
偏偏有人直白地揭开春晓的遮羞布。
“不是问我为何是你么?”谢青檀俯身,笑吟吟注视面色阴惨的春晓。
少女早已跌摔在地,布裙如花瓣绽开,红润的嘴唇被她生生咬出血。
她肩膀发抖,眼睛死死瞪着谢青檀。
谢青檀伸出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按在春晓肩胛骨,指尖微微用力,春晓瞬间闷哼一声,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疼得她眼前发黑。
紧接着她鼻尖微动,双瞳瞪大,肩头被按着的位置飘出恶臭的味道,像蛆虫蠕动过的烂肉散发出的。
全身骨头顿时像一滩烂泥融化。
“我拼好的身体怎么都得我来照顾才是,你说呢春晓。”谢青檀唇角牵笑。
春晓疼得话都说不出口,每一寸骨节正钻心地疼,身体没有受力点面朝地猛然摔向坚硬的地板。
她后颈猛然被一只大掌掐住,脸颊撞到一堵墙般的男子胸膛,鼻骨仿佛被撞碎。
“离了我,春晓好狼狈。”
谢青檀温和地拍了拍春晓后背,用一种遗憾的口吻,道:“早知你会这么不听话,就该拿走你全部的记忆才对。”
春晓眼睛被汗模糊,疼痛虚浮于身体,她喘着气竭力愤愤地咬向谢青檀肩膀。
“滚……给我滚,恶心的妖孽……”
谢青檀不怒反笑,强壮修长的手臂滑向春晓腰间,轻而易举的收力,使春晓的后腰仿佛被千万刀凌迟。
他摸着少女单薄的骨头,从肩胛骨、腰骨、脚踝骨,最后到她纤白可见血管的足弓,春晓拼命挣扎,四肢被可怕的体型差完全淹没。
青年肩宽腿长,将春晓眼前挡得不留一丝光亮。
谢青檀叹了声气:“想一辈子半身不遂尽管动。”
春晓不吭声了。
不是噩梦成真,而是现实即为噩梦。
梦里她被闷死在瓦罐,肉和骨头被山匪们切开敲碎,煮成一大锅鲜肉汤喝了。
春晓死后化作一抹幽魂,弥留在山匪边,亲眼看着他们喝下自己的肉汤。
但她毫无反应。
她甚至不记得生前为人的一切。
直到她再度听到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问她:“若是再来一次,你想如何?”
那一刻,四周的人们动作慢了下来,如同提线木偶般提刀自杀,血溅满山。
这不是春晓想要的。
自始自终,她不奢望能真的拥有荣华富贵,只要能拥有片刻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她就心满意足。
后来,她已经不记得如何活过来,春泽村的所有人也不记得如今跟她们日日相处的春晓实则早是一抹孤魂野鬼。
肩膀骤痛将春晓思绪拉回此时。
“若还有下回,让别人再碰你的身体,我不保证会放过你。”谢青檀如同捏小猫后颈般,轻轻揉捏春晓细腻的后颈皮。
少女皮肤上全是因为疼痛流出的汗液,他也不嫌脏,拿柔软的帕子给她擦拭着。
春晓面红目怒,咬牙撑起她这具如同被打散的躯壳,用肩膀狠狠撞向谢青檀。
“走开!”
谢青檀纹丝未动,倒是春晓被反弹的力道险些整个人都要崩碎。他微微弯眸,淡灰色眼珠点缀笑意,递出一把小刀给春晓。
刀光折射出少女肩头血淋淋,腐肉生疮。
“想杀我就来吧。”
他把着春晓颤抖的手,将锋利刀尖直逼他喉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