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周君渝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身上还莫名沉重,一看周君耀两条腿架在他肚子上,周君婉的头还枕在自己胸口上,他快要被压死了。
“嗷!”,压在身上的两人被推开,周君耀的腿狠狠的磕在桌子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当即让他疼地蹭的一下站起来抱着腿嘣哒。而周君婉……周君婉她毫发无损,正被周君渝护着头放地上呢……
在将周君婉躺倒放好后,周君渝进屋拿了床被子扔到了周君婉身上。
转头就走,毫不理会身后正在叫喊的周君耀。
他坐于窗旁的案前,提笔写了封信,信上的字不多,虽只有寥寥几句,却是周君渝为数不多能说出的真心话。
夜阑亭收到这封信时先是愣神片刻,紧接着便马上吩咐下人去备车。
在去丞相府的路上,夜阑亭心情格外激动。
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见过君渝哥哥了,记忆中的身影早以模糊不清,仅存的那些片段怕是都不足以让他在见到君渝哥哥时马上认出来。
直到站在丞相府前时夜阑亭终于自己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敢进去。
夜阑亭紧盯丞相府大门,握成拳的手举起放下,再举起,又再放下。
来来回回好几次后,站在大门口被忽视半天的周君渝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这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起眼是吧?
终于,在夜阑亭又重复几次之后,周君渝忍不了了,开口叫住了夜阑亭。
“阑亭,我在这儿。”
夜阑亭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看见了个白衣青年,青年眼中含笑,歪头看着夜阑亭。
看着青年那略显熟悉的脸,夜阑亭还是没说话,他现在好尴尬,大门一直没开,而以周君渝的性格,也不像是会翻墙的样子,那就只能是一直在那等着。
周君渝见夜阑亭一直没有说话,再看那扯着袖子的手指,一下子就明白了夜阑亭这是尴尬了。
周君渝上前推开相府大门,拉着夜阑亭的手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进院时,周君渝特地朝石桌那边看了一眼,院里的二人早以不见。
也对,如今已是日上三竿,他们再怎么说也不会在赖在那睡了。
……
“那个……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这是自从周君渝和夜阑亭坐下这么长时间后的第一句话。
没错,第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不见,找不到能挑起话头的主题;还是二人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反正这句话一出,屋里的气氛就跟时间凝固了一样——尴尬。甚至比刚才在相府大门时的情形还尴尬。
门外檐下的风铃不在摇晃,清零零的声音停止。此刻,万籁俱寂,一向热闹的相府在这个时候就像是只剩两个人。
一刻,两刻,三刻……直至傍晚,二人依旧相对无言。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诡异的气氛,打破无言的窘境。
是安定将军府的小厮。
“那个,二公子,将军让您回府,说有事。您看……?”
夜阑亭迅速起身,快步走至门边,忽的脚步一顿,像是才想起什么,转身向周君渝告别:“今日家中有事,待来日有闲暇时间,必定请君渝哥哥到将军府再叙。今日……阑亭就先告辞了。”
说完后转身就走。
小厮看了看周君渝又看了看自家二公子,似是想说什么,但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张嘴张张合合,最后紧紧抿住转身跟上自家二公子。
周君渝看着离去的人,紧紧盯着,一直到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小到看不见,才肯转回目光看向手中的木牌。
这是刚刚夜阑亭塞给他的。上面雕刻着造型精美的纹路,是象征着安定将军府的游鱼。
周君渝扶额低笑,这孩子是真缺心眼儿,这么重要的东西这么随便就给人,是真不怕别人拿这个干什么坏事儿。
“呯”的一声响,那块雕琢精美的木牌就被人随手丢弃在了桌上。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怜惜。冷冽的眼神轻飘飘看向木牌,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原来端正的坐姿在一瞬间中就变得散漫随意,周身气质骤然变化,泛起一股凌利的肃杀之气。
让人根本就不愿意相信刚才那儒雅温和的男人和现在这个浑身透露着上位者气息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十年匆匆,转瞬即逝,不论曾经有多亲近也早以物是人非。
周君渝明明看起来变化不大,却又让人感觉哪都不对劲。
他到底变了多少?
窗外是尚留一寸残夕的青天,轻纱似的浮云上映着被染成鲜红的关陵江。它们携着远方的哀吟飘向纸醉金迷的长安城。
安定将军府中的气氛严肃,安定将军夜知远手捧一本兵书,认真的看着。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安定将军走神了,因为兵书是倒着拿的。
夜阑亭静静站在夜知远面前,艳色的唇瓣紧抿,右脸处高高鼓起,赫然一看,竟是个艳红的巴掌印。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到底想干嘛?!你到是胆大包天,哄民起义,你想死吗?!你想死就去死,别拖整个将军府给你陪葬!”夜和远厉声暴呵,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书案上,浑厚的声音响彻将军府。
夜知远粗黑的眉毛窝在一起,眉尾高抬,高挺的鼻梁上挤出数道横纹,一双精明的三角眼此刻瞪的如同杏子一般,面目狰狞可怕。
夜阑亭不言,他只是睁着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没有任何表示。
但这种态度却让夜知远更加暴怒,“啪”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明显是使了力气的。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夜阑亭用舌头碰了碰牙根处,就有两颗牙混杂着血液掉落下来。
他依旧没动,只是将眼帘垂下,不再看着夜知远。
他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黑漆漆的眼珠不知所措的只能到处乱看;亦如他的心不知该往何处去才会有能理解他的天地一般。
可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又怎会有他这种不忠于天子的人可居的容身之所呢?
如果按后来得说法肯定会有的,但那终归是以后。
无人带他远离尘世纷扰;亦无人懂他热血孤腔少年狂妄。
此时正值深秋,天气多少也带着几分凛冬的寒意。
夜阑亭被一把推出书房,重重摔在地面上。他感受着手掌上火辣辣的疼楚,任由台檐上的污水浸湿衣裳。
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是刚回过神似的爬起来。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行了个标准的主客之礼,才向最西侧的小院缓缓走去。
这是间雅制的小院,刻着家纹的游鱼玉铃无风不响,院墙边种着几棵俏艳的桃树。桃树下有张青玉桌子,桌上还摆着临走之前匆匆忙忙置下的书画。
夜阑亭取出绣有家纹的手帕,掩住口鼻自己将笔墨纸砚给收进了屋里。
屋里比之屋外要更显出些文人墨客的雅韵。这屋子很美,处处装的很精致很有韵味。
足以让人从中窥得此屋主人的受宠程度。
这屋子哪都很好,好得无可挑剔。但他不喜欢,喜欢雅院的是他。
长安城人人皆知,安定将军府二公子的院子有个皇上亲赐的雅名。
称作“揽云阁”。
于世人眼中“揽云”一词自赋上九天揽月拾星,下幽泉焠骨修心之意。
是个顶顶好的词不过。
但于夜阑亭的话,此时高挂于院门上的“揽云”二字显得犹为讽刺。
夜阑亭取出藏在枕中的小瓷瓶,拔开塞往瓶口的一小块红布扔在床上,将磨得并不是很细的药粉撒进掌心处。
作工粗糙的药粉铺满青年宽厚的掌心,有点疼。
不是那种利刃刺穿的疼,比那要轻的多,只是一阵细细密密的酸麻。
身上的伤并不重,却还是侵入骨缝顺着糜烂血肉直击心脏。
心上的血管被一只只体形巨大沾满剧毒的蜘蛛占据。蜘蛛锐利的腿尖扎入鲜红的细线,再抬起时携裹着一片尸体。
蜘蛛的毒液跟着血液循环的节奏急切的奔入血脏。窒息感涌上鼻腔,是什么从体内涌出呢?
是粘腻腥稠的,是带着尸体腐败般恶臭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满地炙烫的绯红;是明黄下的枯骨;是大殿基址下的尸窟;是处处透露着糜败的大宁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