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中,积雪初融,只不过街道上仍残存丝丝寒意。
一架朱红马车自东向西驶来,马车上挂满了大红彩带,显得格外喜庆。
马车前后簇拥着一应侍从,小心地跟在马车两侧,队伍虽然看上去有些混乱,但侍从面上的喜色却做不得假。
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不难看出除了负责护送的队伍,其余侍从都是女性。
朱红马车之后,跟着一个车队,共有马车一十三架,负责拉车的皆是高头大马,显得格外奢华大气。
车队两侧,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喜庆。
几名唇白齿红的孩童跟在朱红马车两旁,手捧瓷盆,高声呼道:
“大喜,大喜!公主殿下今日出嫁,大喜!大喜!”
路边跟着的达官显贵见状也是面露喜色,仿佛成亲的是他们自家女儿一般,往瓷碗中扔下几块硕大的银锭,那几位孩童见状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道:
“多谢,多谢大人赏赐!”
街道一旁的一处茶楼,一间雅间之中,一位身穿黑袍的虎目男子正透过窗外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幕。
在男子对面还坐着一名青衣少年,似乎是察觉到眼前男子的异状,开口问道:
“父亲,怎么啦?”
虎目男子微微摇头,随后又轻声叹息道:
“自古以来,女人都是战争之中的牺牲品,两国交战,但凡有人打了败仗,就会给胜方送三样东西——钱财,粮食,女人。”
“在他们眼中,女人不过是可供交易的商品罢了,包括上面那位也是……建宁公主向来得圣上恩宠,如今自然也要为圣上分忧了……”
“只不过,圣上现在……还是没了那骨气了……只想自己下面的位置坐得够高,够安稳……”
马车之内,苏芷若一身喜庆的大红婚服,全身穿戴着无数金银首饰,只不过从她的脸上丝毫无法看出任何喜悦的表情。
在她身旁,两名嬷嬷正细心地为她整理着衣服,脸上挂满笑意:
“恭喜公主殿下,不日就将成亲了。”
“殿下你是妾身亲眼看着长大的,今日能见到你成亲,妾身着实是甚是欢喜。”
苏芷若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看他们两人一眼,淡淡道:
“萱玥呢?”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萱玥……她……在后面那辆马车。”
“把她叫过来。”
两位嬷嬷却没有立即退下,只是躬身道:
“公主殿下,你的衣裳还未……”
“我说把萱玥叫过来,听不懂吗?”
两名嬷嬷脸上浮现一丝恐慌之色,连忙领命离去。
没过多久,马车的门帘被人拉开,萱玥略微屈身行礼道:
“公主殿下……”
苏芷若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只不过在萱玥看来,这抹笑意却是显得格外勉强。
“萱玥姐姐,我……”
苏芷若这才抬起头来,望向萱玥,一双美丽的眸子满是泪水。
萱玥缓缓坐到苏芷若身旁,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轻声道:
“公主殿下,有我在……”
苏芷若身躯微微颤抖,“萱玥姐姐……匈奴人生性残暴,他们会……”
萱玥微微摇头,“不会的,殿下……奴婢定会护你周全。”
苏芷若面露苦涩,萱玥与她从小朝夕相处,既无武艺傍身,还总是笨得要死,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保护她呢?
……
马车出了永安城,一路西行,傍晚时分,来到永安城西北处八十里的一处小县城内歇脚。
而那马车外手捧瓷碗的孩童却是乐此不疲得喊着:“大喜!大喜!”
以此来讨要赏钱。听得苏芷若很是心烦。
……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约莫七八日后,苏芷若一行人这才抵达了凉州边境。
若是换作往常,永安城这个时候温度已经回暖,可如今在这凉州,仍是让人感到一股刺骨寒意。
凉州人丁稀少,又因连年征战,无数人家家破人亡,十室九空显得格外荒凉。
曾有书生游学行至凉州石壕村,作诗叹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公主殿下,”马车之外,一名侍卫通报道,“前面有一村庄,名叫虎泉村,如今天色已晚,我建议今晚就在此处歇脚。”
苏芷若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可。”
车队驶入乡村小道,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荒凉之色,天色还未完全变黑,路上却早早没了人影。
苏芷若下了马车,四处张望一番,吩咐道:
“张统领,劳烦你找几户人家,借宿一宿,记得太堵好点,切莫冲撞百姓。”
张浩,永安村禁军副统领,被皇上派来护送苏芷若,用来保护她的周全。
张浩领命,快步走到一户人家,轻轻扣门。
过了半晌,却是无人开门,张浩回头看向苏芷若,又换了一户人家。
依旧无人开门,直到张浩敲响第四户人家的门时,那户人家这才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门后是一名矮小老妇,身穿一身白色丧服,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高大男人。
张浩抱拳道:“老人家,我们今日赶路到此,想要找户人家歇脚,不知老人家你可否行个方便?”
老妇过了半晌才有了反应,转身朝屋内走去,操着一口纯正的凉州方言,“歇……歇脚啊,我还以为是……阿平回来了……你……你们跟来吧……”
张浩点头道,“公主殿下,找到人家了。”
苏芷若见状,跟在一众侍卫身后,进入屋内。
老妇转过身去,揉了揉腰,开口道:
“屋儿小……坐不了这么多人,我给你们开……开其他人家的门……”
老妇从屋中角落找出一串钥匙,就要往屋外走去。
方才在屋外看不真切,靠近之后苏芷若才真正看清眼前老人的外貌。
老妇一头花白的头发,额头书满身皱纹,身材矮小干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上饭菜了,此刻她步履蹒跚,正要出门。
苏芷若连忙拦住老妇,开口道:
“老人家,我看你腿脚不方便,要不我叫下人去做,你好好休息就成。”
老妇闻言木讷地点头道,“好……好,姑娘……你省的好生好看……如果阿平在这里……就好了……”
苏芷若有些好奇,问道:“阿平是……”
老妇咧开嘴,笑道,“他是我的孙儿……聪明的紧……算命先生说他以后能当大官呢!”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又耷拉下脸来,“昨天……他也被召去了前线……他才刚满十四啊,哪能上的了战场啊……”
“上个月,我老伴死了,上周,我儿也死了,我只有孙儿了,他们怎么能带走阿平啊……”老妇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苏芷若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开口问道,“那……那些街坊邻居呢?”
老妇自嘲一笑,“他们……他们不也和我家一样,只不过我家比他们运气好些,我还在这里……”
苏芷若想要上前安慰,却被萱玥拉住,
“殿下,她已经疯了。”
苏芷若回头望向萱玥,嘴角勾起一抹动人微笑。
“我知道。”苏芷若弯下腰去,轻轻拍了拍老妇后背。“可她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更何况……”
更何况: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