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辞鸢看了好一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慢而沉默地扫视着其余三个人。
没有多说一句话,很好地诠释了何为此时无声胜有声。
时少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又闭上了,默默地开始给她剥橘子。
但才剥了几个,他就摸了个空。
苏允真的很能吃,放橘子的盘子此时已经空空如也。
他只好拿过瓜子碟,又开始剥瓜子。
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单辞鸢面前的小碟子便堆了座矮矮的瓜子山。虽然讨好之意十分明显,还搭配着及其拙劣的手法,但他光是那张脸摆在那,就让人不忍再责怪。
单辞鸢忍不住弯了弯眼,只不过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但是时少清凑得近,一双眼睛少有离开她的时候,看得一清二楚。
他笑问:“大人刚刚莫不是偷笑了?”
没等单辞鸢开口,苏允便急急说道:“怎么可能!我同姐姐自小情谊深厚,也从没见过她笑过,你别胡说。”
单辞鸢默然。
苏允口中的“自小情谊深厚”,指的是她小时候每三月进一次宫匆匆忙忙与他见过几面的情谊,还是他单方面的崇拜像个小尾巴似的追在她身后撵都撵不走的情谊?单辞鸢暂时没想明白。
不过很显然自认为和姐姐天下第一好的苏允不能接受姐姐先对别人笑。
苏允都开口了,江瑾瑜不呛他一下就浑身难受,立马回嘴:“情谊深厚?谁说的?阿鸢承认了吗?”
苏允叫道:“你懂什么!那年在国子监,太傅考察课业的时候,姐姐看我的答卷足足比看别人的多了两眼!”
单辞鸢的生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主,娘家与皇族算是打了八竿子终于打着的关系,和苏允确实能算是表亲。
对于苏允身份一无所知的江瑾瑜心想,他既然是单辞鸢的表亲,那便算是个皇亲国戚,能在国子监上学也不奇怪。
但她未曾想过这昂首天外的纨绔就是那深宫里货真价实的三皇子。
此时她只是冷笑:“你怎知不是因为你写得太惨不忍睹才被多看了几眼?”
她这句话唤醒了单辞鸢的记忆。
那时的单辞鸢,不会笑也不说话,旁人总以为她那是眼高于顶,总端着一副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气模样,都不愿同她来往。
唯独被溺爱大的苏允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后,开始莫名真心实意地觉得她好帅气,愈战愈勇地缠着她。
那日正是扶靖带她进宫的日子,随手便把她丢到了国子监让太傅看着她。小辞鸢一脸正色、不苟言笑地端坐在太傅旁,看上去比太傅还严肃。
太傅见她乖巧,还长得白净可爱,疼爱得不行,亲自领着她检查几位皇子世子的课业。
她不感兴趣,只是跟着太傅绕着学堂走,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等到走到苏允案前,不经意地一瞥,那纸张上的字让她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字迹能像这般丑,丑到她开始恍惚,开始考虑苏允其实是混进来的魔族这一可能性有多大。
她心神大震之际,苏允却开心不已。
见她盯着自己的功课瞧得起劲,以为是自己的优秀得到了认可,从此苏允跟着单辞鸢跟得更紧了。
他摆着一副“你不必说我都懂”的模样,体贴地包容了单辞鸢不善言辞的“羞涩”,两人一动一静倒是相安无事了多年。
现在单辞鸢忽然发现,曾经那个只会屁颠颠围着她转的半大少年早已长大,清秀俊朗的眉眼间已经带上了男子特有的锋利棱角。
他正和身旁的红衣姑娘吵嚷嚷地据理力争着。冬日的暖阳透过棂格懒洋洋地洒在他身上,正是少年无忧,岁月静好之时。
单辞鸢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夜深,群英门内各个屋子都三三两两熄了灯,但西面一处厢房仍是亮着。
单辞鸢伏在案上,手握着狼毫笔,点了点墨砚中的朱砂,聚精会神落下一笔。在她手边已经叠起来了一沓不薄不厚的黄色符纸。
她又画完一张,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与她前三十张的落笔分毫不差。
她收好桌上的符纸,塞进了芥子袋中。
自她搬出占星楼后,师父便和她说她已经出师,不必再每日画上五百张符。但她没有懈怠,五十张是她给自己定的最低标准。
今夜她才不过画了三十一张,便收了笔。萤月向来不会多问,只是把她的芥子袋妥帖放好了。
她端正地坐在案前,做贼似的从案底的屉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是几个花哨的大字。据江瑾瑜所说,这是当下崇城最受欢迎的话本之一。
在街上江瑾瑜买了很多话本子给她,时少清帮她抱回厢房时足足铺满了整张书案。
单辞鸢借着烛光,翻开了这本薄薄的册子。萤月无声上前把烛芯剪短了些,屋中明亮了不少。
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单辞鸢忽然倒扣住书,眼中闪过懊恼神色。
萤月循声问:“主人,怎么了?”
她冷冷地看着案上这本话本子,道:“我怠惰了。”
说完她又把它捧起来。
“待看完这一段我就去把剩下的符纸画完。”
放下豪言之后就再没了声响。直至萤月上前低声说着该就寝了她才如梦方醒。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话本,一时说不出话来。
萤月笑着安慰:“主人勤勉那么多年,怠惰个一两次也没有关系。”
心中的理智在做着拉锯战,不过短短一瞬她就接受了萤月的说法。
不就是一本话本吗,堂堂御司大人还不能不画符咒去看话本吗?她这般想着,心安理得地躺上床。
萤月熄了灯,又摸到她床边。她熟稔地抬手摸了摸萤月的两团发髻。
在一片黑暗中她听见萤月的声音:“主人如果能一直那么开心就好了,一直怠惰也没关系的。”
单辞鸢愣了。
开心......?
这种情感原来是开心吗?
她想再问,萤月却已经推门走了出去。木门一开一合,在一片寂静中发出极轻的声响。
算了,明天吧......明天再问......
也许是一天下来真的累到了,单辞鸢阖上眼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将门小心掩上后,萤月独自走到院中,暴露在惨白阴冷的月光下。
她抬手捂住左胸,那处正是一阵又一阵似万蚁噬心一般火烧火燎的剧痛,但她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微笑,仿佛嘴角的弧度被永远定格住了。
她抬头看向长京的方向,冷嗤一声。
不过短短二十日,皇族......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吗?
还以为能再撑些时日呢,真是沉不住气。
忽然她五指猛地成爪,狠狠向胸腔中掏去。葱葱玉指染上殷红的血,左胸处已然是一片血肉淋漓,她却仍然面不改色。
掏出的是鲜红色,正滴着温热的血。
萤月小心翼翼地将这块血肉捧在手心。
是烫的。她想。
在胸膛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汩汩冒出的血染红了淡色的衣裳,奇怪的是才不到一会,血便不流了。
半晌,她缓缓抬手,珍爱似地贴上了脸颊,那血肉蹭得满脸鲜红,可怖如月下厉鬼。
她口中止不住呢喃着。
“唯一一处.....身上唯一一处流着血的地方......真舍不得。”
两千多里外的长京,皇宫中。
暗室的地上画着复杂繁琐的阵法,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中央,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词。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一顿,向前喷出一大口血。
晁玄帝站在一旁,阴沉着脸漠然看着这一切。
男子筛糠似得抖着,爬着跪到晁玄帝面前:“微臣无能......”
一片死寂后,帝王和风细雨般的声音响起。
“宁爱卿,你可知你当年为何能当上少司?”
男子不敢答话,只是一遍遍地磕头,说着“皇上恕罪”。
“不管是单辞鸢,还是占星楼里的那个疯子,哪个阵法不比爱卿强出千百倍?
“若不是朕信任你,提携你,否则你现在还在哪个肮脏角落苟且偷生呢?”
“可是,你太让朕失望了。”
“既然你已经没用了,那么朕还是换个少司吧?”
“毕竟,天钦阁的效率可不能这么低啊。”
地上的男子面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晁玄帝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放心好了,单卿会回来的。朕会再为她挑选一位‘称心如意’的少司。”
“至于你,还是消失了比较好。”
“皇上饶命啊——皇上——”
暗处的宋瑔迈出一步,利落一刀,那男子便身首分离,血溅满了半面墙,刀上却无一丝血色。
宋瑔收了刀,俯首:“皇上。”
晁玄帝脸色依然难看,狠狠道:“果然,那个疯子不做手脚是不可能的。”
“那现在......?”
“别急躁,等着看吧。”
等着,等着看你扶靖,是否次次都能算无遗策,又是否能次次都能躲过天道的惩罚。
晁玄帝走出暗室,借着惨淡月光望向长京最高的塔楼。
那座一片漆黑的塔楼在歌舞升平的长京夜晚中显得格外刺眼。
你还能活多久,又能护着她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