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初霁,月露寒芒。
似水的月色尽数倾斜在细长塔身上,只身独立于盛世间的占星楼未点半分烛火,隔开一切红尘喧嚣,在夜中阴暗又寂寥。
在单辞鸢搬出占星楼前,整座塔楼每日都不要钱似的彻夜燃着长烛,边边角角皆是明如白昼,生怕她脑子不太灵光在哪磕着碰着。
现在这小祖宗走了,不必再那么麻烦,真是好不清净。
扶靖如是想着。
刘晏之摸着黑潜进塔中时,看见的就是扶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榻上的场景。拖曳在毛毯上的三千白发在黑暗中不见一点光泽,毫无生机。
发丝掩过他的面庞,高挺鼻梁往下就是极浅淡的唇,像是易碎的瓷器般病态而华丽。
刘晏之一时间控制不住气息,差点现了身形。
然而未等他主动现身,扶靖便懒洋洋地开了口。
“来了?躲什么?”
他心中不禁闪过几分挫败感。
在齐阳楼一众同辈师兄弟中,就属他的身法最好,只要他愿意,没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自从来到长京,他都快被磨平了棱角。不过受的打击多了,也慢慢习惯了。
他从浓稠的暗处走出,冷着脸上前,道:“你说的我都做了,她在一月前便到了崇城。”
听了刘晏之的话,扶靖没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鲜红的玉牌。那玉水色极好,只不过上面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已经颤颤巍巍地处在碎成粉末的边缘。
刘晏之看了看他微微下垂的清冷双眼,心中暗想:这家伙现在应该是正常的吧?
他发起疯是真让人遭不住,一言不合就要掐人脖子,和他说话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刘晏之只能祈祷他今晚能正常一点。
也许是祈祷太过虔诚,感动了上天,扶靖并没有犯疯病。他泠泠似寒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你看过她了?”
刘晏之皱眉点头。
他并不是什么怕死小人,哪怕扶靖碾碎他身上每一寸筋骨,他都不会违背信念,做高位者的走狗。
但他还是去了,去袭击了浩浩荡荡从长京驶向南方的车马,只因为扶靖说的话。
他说,阿鸢是人族最后的希望。
这是黑暗得令人窒息的世间,这是人族不知苦苦挣扎几千年仍无法摆脱绝望的世间。在魔族眼中他们就是随手能捏死的蝼蚁,他们的反抗一直以来都像是笑话。
被死死勒着命门,他们近乎偏执地寻求一切出路。哪怕是把念想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上,建起一层又一层的祭祀台,雕出一座又一座恢弘神像。
数不尽的虔诚,小心翼翼,俯首帖耳地祈求九天之上的神能够听见他们的许愿。
他们只是想活着,只是想不再狼狈地东躲西藏。
刘晏之从没想过,这天底下还会有“希望”存在。但他信了,义无反顾地追寻着那一点微弱的光去了。
哪怕是假的,哪怕希望渺茫,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人族任何一个可能。
他观察了很多天,这个年纪轻轻的御司大人确实是不同的。她和那些真金白银养着的尉骐不同,亦和惺惺作态的皇族不同。她不带一点生气,冷静得几乎漠然,却总是不畏生死,站在最前面。
也许是真的呢?也许扶靖没有骗他呢?
看见他这幅样子,扶靖扯扯嘴角:“她定是又在外面胡来了吧?”
每次一谈及单辞鸢,扶靖总会开始絮絮叨叨。
“......所以我说她真是蠢笨得很,我记得她刚来占星楼时才五岁,那么小一点,只会傻傻站着不说话。哎,从那时起我就该猜到她是什么德行......”
刘晏之看着面前嘴角带笑,面如金纸的男子,忽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纵使单辞鸢再怎么天赋异禀,一骑绝尘,若没有前人指引,那和空有一身力气的莽夫也没什么区别。领着她入门,把她推到今天这个高度的不正是这个蔫歪歪没个正行的扶靖吗?
这个几十年前,无视一切黑暗如明星般熠熠升起的前御司。
可他陨落得太快,像一闪而逝的流光,快到不出三年便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忘了,他曾是站在至高顶点上的人物。
寻踪符,清心咒,驱魔阵......在祭魔师只会用血肉之躯挡住魔气时,他的出现,他所创的一切瞬间拨开黑雾,让人族暂得光明。
至今仍无一人在此造诣上高于他,甚至以一己之力守护整座长京的单辞鸢,也是他亲手教出。
他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不知刘晏之心中的暗暗揣测,扶靖只是自顾自地念叨:“这蠢丫头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是明哲保身,皇族的人如何值得她推心置腹......像这样挡在前面,怕是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晏之顿时心下大惊,自觉听到了不得了的皇家秘辛,但扶靖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往外说。
几十年前风光后的骤然沉寂,是否是因为他早料到了背后的结局?
轻佻的笑容不再,扶靖黑沉沉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
他嗓音低哑:“可是,人族总是要有希望的。”
她就是那个希望。
刘晏之许久回不过神,愣愣呆住。
扶靖看着手中的血玉,忽然阴森低笑。见状刘晏之暗道不好,果不其然,他又开始显露出癫狂状。
“你可知,当年在册封阿鸢为御司的圣旨前,还有一道暗旨下到了占星楼?”
“你知道那废物皇帝让我干什么吗?”
扶靖的脸在幽幽月光下极其渗人,刘晏之额间冒出点点冷汗,没有接话。扶靖也不需要他接话。
“他啊,叫我在我那笨徒儿的心脏里,下个咒,无非是追踪、控制的用处。太繁琐,太复杂,也许活人里只有我能做到?”
“天麟卫里三层外三层把占星楼团团包围的那天,阿鸢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三首,行完了出师礼。她虽然像个小木头呆子,但是一直都很听话。”
扶靖的低笑如尖锥一下又一下砸着耳膜。他手中用力,捏碎了殷红血玉,细细齑粉从指缝间淌下。
“你猜猜,我有没有遵旨呢?”
刘晏之透过微弱的光,看见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里面尽是是嘲讽不屑的笑,热烈而张扬。
床边时漏刚过辰时三刻,天边已然大亮,单辞鸢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她向来贪睡,哪怕是入宫觐见也雷打不动地这个时辰起。
还没等她起身,萤月便掀起了床帘,朝她浅笑:“主人醒了?膳食已经备好了。”
萤月几乎每日都是如此,在她睁眼的瞬间便踏入了她的房间。她只当萤月掐点掐得准,对这份体贴十分受用。
饱睡后的意识还有些发散,萤月已经伸手过来扶她了。透过薄薄的中衣她猛地被指尖的寒冷冻着,一下子清醒。
崇城虽在江南,比起长京要暖和得多,但单辞鸢畏寒,屋中总是烧着炭,在崇城也是如此。
在这方小小的厢房中温暖如春,萤月的手却是彻骨的冰冷。单辞鸢拉住她,没了中衣的阻隔,那寒意直直通过相触的指尖窜遍全身。
“你病了?”
“......谢主人体恤,奴婢无碍。这崇城忽然转凉了许多,比前几日更冷了,主人在外要多加注意。”
萤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转身为单辞鸢找厚袄裙。单辞鸢看着她瘦削挺直的背脊,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才略微放下心。
“天气凉了,别一直待在院里,当心吹风。”单辞鸢认真道。
“主人这是什么话,奴婢还要干活呢。”萤月摇头轻笑,“这小院里是主人在住,让别人洒扫奴婢放不下心。”
单辞鸢皱眉,下床把被褥里的手炉拿出,添了些炭又塞给萤月。
萤月却不肯拿:“快收起来,主人别着凉了。”
单辞鸢道:“我在外面忙,受不着凉。你不拿着就别出屋子了。”
萤月无奈笑了笑,见她执拗,只得接了。
手炉里的炭塞得很足,烧起来暖的烫手,萤月却未觉得丝毫不适,只是将其牢牢握在手心。
她弄丢了主人赐给她的心脏,那心脏和这炉子一般暖。
她怎么舍得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