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青铜古钟的余波穿透云霭，惊起几只栖息在丹阳阁学堂檐角的青鸾。这意味着一个时辰之后，听学就要正式开始了。
听学是丹阳阁千百年来的传统，不同于御灵殿、剑阁等地方，对于丹阳阁的这些丹修而言，他们需要研究丹方，推演草木金石相生相克之道，所研习的内容浩繁艰深。
所以，丹阳阁所有元婴以下的弟子每三日都需要听学。
只不过外门弟子听学完毕就回去自己琢磨，止步于坐而论道，而内门弟子却能得自己师父指点，承师门真传。
沐萱青收拾好行装，拍了拍草垫上呼呼大睡的灰雀，“小啾啾，我要去听学了，你就在这儿乖乖看门。”
在沐萱青转身离开后，灰雀缓缓睁开了一只小巧的上挑眼，支棱起身子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
沐萱青来到学堂门前，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的袖子，觉得今日没有带那紫檀食匣，倒是格外轻松。
以往为了照顾白澜，她想了不少办法。白澜性格清冷，口味清淡，所以她就早上变着法给他做清粥小菜。
本来还抱着被无情拒绝的心态，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家公子吃惯了山珍海味，白澜尝了沐萱青做的清粥小菜，居然觉得还可以。
于是，听学日的清晨，沐萱青都需要早起半个时辰，帮白澜做好清粥小菜，然后再带到学堂给他。
而白澜也真够意思，每次都会给沐萱青一块中品灵石。区区家常小菜竟以中品灵石相易，沐萱青真不知道怎么说白澜了。
真是木头桩一个！
“冷是冷了点，倒是比某些伪君子要强上百倍。”沐萱青想着白澜，一步跨进了学堂。
她一进门，整个学堂都寂静了。
众弟子目光如炬地往她的身后看——不是看别的，看白澜呢。往日此时，白澜的云袍早该缀着沐萱青的素衣，可现在沐萱青身后空空如也，虚余半卷竹帘晃动。
毕竟，过去的一年里，只要白澜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就能看到沐萱青的身影。在随后的一整日，沐萱青就跟一只白澜放养在外的灵兽似的，时刻都能发现白澜的踪迹。
没看到白澜的身影，学堂里的人都惊讶了。
“莫不是今日太阳西升，舔狗改道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似火星溅入油锅，噼里啪啦浇起满堂哄笑。
沐萱青扫了他们一眼，淡然道，“严长老还有三息到达学堂。”
所有人脸色瞬间一变，迅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将书本翻开，口中念念有词什么水火既济。
沐萱青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年纪的弟子都是稚子少年的心性，最容易盲从。一个集体里面有一些人讨厌一种事物，如果你持相反的态度，那么大家都会反过来针对你了。
所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大家一起讨厌。
要说坏吗？也没有多坏。就是蠢而已。也不动脑子想想，那么多喜欢白澜的人，怎么就沐萱青被允许跟在他身边了呢？
要是白澜真的不愿意，他有千百种方法赶走沐萱青。
可他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白澜真的吃这一套啊！
沐萱青不禁感叹，攻略都喂到大家唇边了，偏偏固守执念愣是咬紧牙关不肯咽下。
不过，现在吃不吃这一套跟沐萱青没有丝毫关系了，老阁主为他预定的全方位服务套餐已经到期啦！
沐萱青轻拂衣摆落座，刚刚翻开书本，就感到手肘被人推了推。沐萱青侧过头，一张光滑圆润的大脸映入沐萱青的眼里——是她的同窗，秦小满。
与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丹修相比，秦小满是货真价实的内门弟子。而秦小满之所以会同沐萱青坐在一桌，不过是因为她样貌不佳且身形圆润，被其他女弟子排挤了。
秦小满嘴里塞满了东西，一手还抓着一个白圆的大包子举到沐萱青面前，含糊不清道，“@%……&你也来一口？”
沐萱青摸了摸肚子，为了节省灵石，她一般都不吃早点，直接挨到中午一起解决。可现在这么两个白圆的大包子举到她面前，还附带秦小满现身说法般的精彩吃相，还有点怪饿的。
她刚问了一句“真的很好吃吗”，就听见一道如洪钟贯耳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身形一震。
“秦小满！！！”声音来自学堂唯一真神——丹阳阁长老严启。
“……”
沐萱青僵住了，秦小满也僵住了。
“出去吃！！！”
严长老发话了，秦小满垂头丧气地拿着书本出去站着。
沐萱青把桌上的杂物整理好，也拿着书本出去了。
走到学堂门口，严长老叫住了她，“没让你出去。”
沐萱青认真道，“严长老，我也吃了。”
看着沐萱青离开的背影，严长老嘴里小声嘟囔着，“小姑娘还挺讲义气。”
严长老扭头，带着威压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看什么看！你们还有脸看！？要是遇到了染上狂化症的高阶妖兽或者修士，就你们那点儿本领，分分钟就当炮灰了！”
狂化症是九渊大陆五百年前开始陆续出现的一种怪病，不管是人类、修士，还是野兽、妖兽，都有可能出现狂化症，并在瞬间战力翻倍、六亲不认。若是修士染上了狂化症，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关在极地冰牢，孤独终老。
学堂里的人低头承受着严长老的怒火，不自觉地看向学堂外的两人。
竟然还有点羡慕……
秦小满在学堂外面垂头丧气的说道，“啊~~好想进去继续吃包子啊~~~”
沐萱青笑了一声，翻看书本，“这是个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怎么说哪个更好呢。”
秦小满觉得今天的沐萱青有点特别。
以前沐萱青在学堂总是时刻关注着白澜的一举一动，根本没功夫主动同她说话。但是今日，沐萱青不仅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了，而且还陪着她一起出来罚站。
秦小满歪着头问沐萱青，“那你说在外面站着有什么好处？”
沐萱青笑了，抬起下巴点了点走廊的方向，幽幽说道，“这个好处。”
笃笃笃。
秦小满顺着方向看过去，一阵急促的足音如碎玉叩阶，朱漆廊柱转角处出现了一角白色流云纹锦袍。
秦小满手中的书本险些落地，惊讶道，“什么！少阁主居然迟到了！”
听到秦小满的惊呼，沐萱青也抬起头，一个颀长的宽俊身影破开晨曦而来，朗朗如日月入怀。
沐萱青时常怀疑白澜是不是平时根本就不出门。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白？
沐萱青抹上白油漆也没有白澜这么白。
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修士当中，白澜俊美得惊心动魄，就像太初山顶上最纯净的一捧雪，让人挪不开眼。
学堂的同门只是嘲笑沐萱青的舔狗行径，但是从来没有人嘲笑过她的眼光。
不过此刻，白澜的状态似乎有点糟糕。
沐萱青扫了一眼白澜赶路之后略显凌乱的青丝，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看书。
嗯，书中自有颜如玉。
老阁主选中穷困潦倒的沐萱青当护花使者绝对不是随便选的。毕竟作为德高望重的丹阳阁阁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是会担心自家的小白菜被猪拱了。
不过已经收了老阁主的灵石，那么沐萱青就一定会遵守契约。
交易结束，远离白澜。
秦小满挤到了沐萱青身边，朝她挤眉弄眼，“一向事事严谨的少阁主居然迟到了，真是少见。所以……你的白月光来了，不去迎接一下？”
沐萱青翻了一页书卷，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怎么就是我的白月光了，不是你们的白月光吗？你也可以跟他打招呼。”
秦小满缩了缩脖子，“算了吧，我可不敢跟他说话，你说他长得这么俊朗，怎么如此寡言少语呢？”
“不管多美多艳的女修士找她，他都总是看着人然后一言不发。”
“而且周身气质还带着压迫感的，看人跟看废物一样，一般人根本顶不住，只有跑了！”
话音刚落，秦小满突然反应过来。坏了，嘴快了！沐萱青可不就是顶着白澜看废物一样的眼神，当了他一年的舔狗啊！
白澜的衣摆如被疾风追赶的蝶翼，随着仓促的步态不断翻卷起细浪，脸上因为紧促的呼吸而微微泛红。
在跨进学堂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靠在墙边看书的沐萱青。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半掩在书卷后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暖玉。
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可白澜明显心绪不佳。
在看到沐萱青之后，他喉间泛起冰棱磨砂般的微微刺痛，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接着，他十分自觉地罚站到了学堂外。
白澜犹如一缕高冷虚无的清风，能够感受到，却永远也抓不住。可是现在，这缕清风落到了沐萱青的身边。
沐萱青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白澜轮廓分明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种草包被罚站是理所应当，但白澜可是少阁主啊，严长老多少都会给他点面子，何必自讨苦吃呢？
看着白澜站在了沐萱青的身边，秦小满有些焦灼。
她可是听说过不少沐萱青的传闻的，传闻里的这丫头舔得没有尊严没有底线，舔得惊天地泣鬼神震惊五宗门仅此一人！
怎么此刻却老实安静得——像个石头？
下一刻，一道明朗透亮的男声响起，如同初春旭日。
“晨安。”
迅速捂住嘴的秦小满：“？？？”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啊！少阁主居然主动给沐萱青打招呼了？他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啊！这个世道果然癫了！
沐萱青也有些惊讶，她知道白澜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冷若冰霜，现在怎么突然主动给自己打招呼？
“嗯，晨安。”
然后没了。气氛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让秦小满站立难安，抓痒挠腮，心中疑惑更甚。
不是说白澜很讨厌沐萱青，不愿意搭理沐萱青吗？这主动打招呼又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白澜眼里的神色也淡了淡。
主动打招呼只得到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回答，白澜清澈的眸子中染上了几分困惑。
以前这种时候，沐萱青不应该开始滔滔不绝了吗？她今日为何这般寡言？
可前两日在他刚刚晋升金丹的时候，沐萱青确实帮他压制了灵力反噬之苦，他才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
所以，沐萱青应该算是他的恩人吧？既是恩人，自当以礼相待，他应该主动一些才对。
于是，白澜干巴巴地问道，“你今日来得很早吗？”
以往只要白澜一出门，就能看到等待在柳树下的沐萱青。
就算是他偶尔一时兴起早起了一些，也总能看到柳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就好像她跟他心有灵犀似的。
可是今天没有。
或者说，自从那日他踏入金丹期之后，他就没有收到过沐萱青的消息了。
于是，今日清晨他想要早点来柳树下跟沐萱青道谢。因为知恩图报，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准则。
可白澜在柳树下等了很久，直到学堂的钟声都敲响两次了，也没有看到沐萱青的半块衣袖。
难道沐萱青是不小心受伤了，或者遇上了什么变故，没有办法去学堂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白澜的心里就莫名有些心慌。
于是他加紧赶路，只想快点去学堂里问问她的情况，却在学堂门口看到了沐萱青的身影。
哦，原来她没事。
沐萱青发现今日的白澜有点不同于以往，似乎终于有点……活人的气息了？于是她回答道：“不算早，比以前晚了半个时辰，以后皆会如此。”
白澜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休息是好事，我在柳树下没有等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看到你没事，我为你感到开心。”
沐萱青神色古怪地看着白澜。
我明明好好的，你却要说我出事了？还用这张面无表情到面瘫的脸……跟我说为我感到开心？
可是偏偏这张脸又真诚无比。
沐萱青不禁摇头感叹，“你以前的追求者们那么伤心，她们不会是觉得你在阴阳怪气她们吧？”
“啊？”白澜的眸子透出几分困惑，“会吗？”
“会。”
沐萱青哑然失笑，果然是木头桩一个。
她以前每天需要学习九渊大陆的生存法则和保护白澜，忙得要死，根本没有功夫和白澜攀扯。
但别人就不一样了，她们都是不顾一切地凑过去巴巴地想要跟他说上两句话，可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哭着跑开。
原来是因为白澜的说话方式太过直接，把她们给狠狠刺痛了！沐萱青突然觉得自己领悟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老阁主教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术法与道义，却没有教他为人处世的艺术。
想到这，沐萱青不禁勾了勾嘴角，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看到沐萱青有了笑容，白澜的嘴角也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
秦小满看到两人的反应，眼睛都瞪圆了，“你……你们……”
这两人的相处方式怎么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啊喂！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都笑了又是个什么鬼？
他们两人已经到会心一笑的地步了吗？
秦小满再一次捂住了脸。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这个世道还有没有人管管了！
就在秦小满惊奇地上下打量白澜的时候，忽然瞥见了白澜的衣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秦小满指着他的右肩，“你衣衫上的……是什么？”
三人定睛一看，白澜那纤尘不染的白色流云纹锦袖上，居然——赫然沾着一坨鸟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