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还未好。”鱼娘微缩脖颈,眼神里流露出担忧。
一条两米长的粗状玄蛇从屋里爬出,立起上身,寒冰似的金眸盯着鱼娘,凶狠地吐出分叉的细长蛇信。
鱼娘看着这吓人的大蛇,纵使她做了心理准备,恐惧还是止不住从心里冒出来,她脸微微发白。
玄蛇金眸里映出鱼娘害怕的样子,“嘶嘶”两声后,竟口吐人言:“你怕我,还想救我?”声音沙哑,却仍能听出是女声。
鱼娘捂着胸口,低头苦笑,“有的人比妖可怕多了。”她再抬头,眼里竟浮出感激之色,“我该谢谢你的,是你把我从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拉了出来。”若是那日没有玄蛇出面拦住她相公,她怕是早就被自己的相公送进花红院了。
玄蛇长尾在地上甩了甩,露出缺了块鳞片的血肉,“你想多了,我没想救你,妖杀人天经地义,说不准我马上就会把你吞入腹中。”
“不会比天天挨打辱骂的日子更糟了。”鱼娘眸中闪着泪光,她不想在玄蛇面前坦露自己的脆弱,偏头,用衣袖轻轻拭去泪水,深吸口气,眼框微红地看着玄蛇受伤的长尾,语气轻柔:“我帮你上药吧。”
玄蛇见她伤心难过,恍惚间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满面愁容,身如枯槁,她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是不是也常常落泪?针一根根扎进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金眸里的寒冰融化,显出热烈如火油般的痛楚,玄蛇立着身子,静默好一会儿。
鱼娘静静等她回神。
玄蛇重新压回心间的痛意,金眸盯着面前的女子,犹豫片刻,还是遵循本心,爬到她面前。
“这点小伤不用上药,已经快愈合了。”她抬起尾巴,放在鱼娘眼前让她看已经快要长出新鳞片的伤口。
鱼娘没说话,一双眼睛默默看看伤口,愈合的快并不意味着不痛,她颤着手,指尖轻碰离伤口不远处的鳞片,“那位姑娘是来查你的踪迹的。”她又望向玄蛇三角蛇头,担忧道:“你还是快些离开燕州城吧。”
玄蛇收回尾巴,蛇身涌出黑雾,鱼娘只见黑雾包裹玄蛇,接着黑雾散去,一个头戴银簪的姑娘替代玄蛇俏生生站着,金眸变黑,冒出寒光,“我不会走。”
“太危险了……”她话没说完,就看到玄蛇的脸绷起,不愿意听她劝说的话,她叹口气,“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认识她已一月有余,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是妖,知道她的相公是被她所杀。
“我只是想还一个人,迟来十年的清白。”玄蛇神情怔怔,又变得愤懑不平,她是妖,不明白为何好人不得善终,恶人却得以长存。
“十年?”鱼娘愣了愣,十年前?十年前只发生了一件大事。
两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又去到其他遇害人家里,发现他们家中都有妻子,妻子大多身上都有明显的伤口。
走出最后一家院子,已到午时,天像一个琢磨不透的人,一上午又变得晴空万里。
夏槐回忆着先前丈量的白瓷碗的杯底宽度,应当是与木桌上水渍宽度吻合,鱼娘在他们进来见招待的是谁?收了碗,躲起来,是个不能被旁人看见的,她用灵力感知过整个院子,若是普通人,她不会发现不了,能躲过她的感知,极有可能是那只妖,遇害者妻子身上大多有伤,可能是那些遇害者打的,那妖杀他们,是为了解救他们的妻子?
可总得有缘由,不可能是一时兴起,看不惯那些人,就把人杀了。
还有一个疑点,菩萨庙里只有手臂,没有尸体,那尸体在哪?
庙顶上容下一只眼睛的洞,消失了的药包,干净的菩萨像,那只妖就在暗处盯着他们这些接了悬赏的术士。
它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个个疑点砸在夏槐脑海里。
“夏姑娘,不饿吗?”清朗温润的男声将夏槐的思绪拉回来。
他们一早上都在遇害人家中寻问线索,中午还未用膳。
夏槐听到他这句话,后知后觉感到饥肠辘辘,她鼻翼微动,闻到空气中馄饨香味,顺着香味看过去,一个馄饨摊正摆在路边,人头攒动。
“闻公子,吃不吃馄饨?”夏槐的馋意从眼睛里冒出来。
闻泠的脸在黄澄澄的阳光下,呈现出暖玉一样的光泽,浑身的病气被照散,“嗯。”
说完他迈着长腿走到摊前,对着摆摊的女人轻声道:“老板,两碗馄饨,一碗不加辣,一碗多辣。”
夏槐趁他跟老板说话的间隙,寻了个空桌。
闻泠坐到她对面。
馄饨还没好,夏槐和闻泠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当然,夏槐认为自己是大眼。
只不过两人都各怀鬼胎,这平静没维持多久,就被打破。
“闻公子一身气度不凡,怎会来这边陲小城?”夏槐率先开口。
“为了一个人……”或者说,是妖,闻泠声音拉长,硬是有了些缠绵悱恻的味道。
夏槐原本放在大腿处的手摸向腰间别着的长鞭,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公子找到那个人了吗?”
闻泠别有深意的目光对向她,“已经找到了。”
果然是为她来的吗?她身上能被外人觊觎的不多,妖丹还是……她的心头血。
夏槐眼睫垂下,遮住眼底强烈的杀机,她的秘密不能暴露,必须找机会除了他。
“那就……恭喜公子了。”
闻泠含笑眼神直对着她。
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到两人中间,打破了两人沉重得几乎要凝出水滴的氛围。
“闻公子请。”夏槐隔着热气看向闻泠,神色模糊不清。
“夏姑娘也请。”
“闻公子不吃能辣?”夏槐抬眼看了看闻泠碗里一点儿辣椒籽都没有的馄饨汤,又垂首看了看自己碗里漂浮的辣椒籽,心下疑惑,他怎么知道她喜辣?
“吃不了辣。”闻泠用汤勺拔弄下碗里的馄饨。
“闻公子怎知我喜辣?”
听到夏槐直白的质问,他手上的动作微滞,随后又继续慢慢拔弄,长睫往上一扫,轻笑一声,“直觉。”
直觉?她信他个鬼,夏槐依旧笑脸盈盈,“闻公子的直觉如此准,那能否凭直觉,知道那妖的下落?”
闻泠摇头,漂亮的眼弯着:“很可惜,我的直觉不听话,这也是第一次如此准。”
夏槐捏着汤勺,听他的鬼话,总觉得这情景曾经发生过,可她想不起来,她探究地看着闻泠的脸,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但这么一张脸,她若遇到过,不会记不住。
她舀了一个馄饨,决定不再多想,反正她是要永除后患的,只是……她吞下馄饨,想,柳妖说来燕州城就能寻到的真相究竟在哪?她在接捉妖任务前两日,围着燕州城转了一圈,半点儿蛛丝马迹也没寻到。
食不言在他俩这得到了充方体现,两人在吃馄饨时没再说一句话,倒底是防备不相熟。
夏槐满脑子都在想如何除掉闻泠,只可惜她一碗馄饨吃完了,也没想出个完备的法子来。
她不知道闻泠有什么底牌,不能冒然行动,
正思忖着,却被前方吵吵闹闹的声响打断了,夏槐的视线投向声响来源。
背着竹笼的少年跌跌撞撞在街上跑,面色惨白,像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还跑掉了一只草鞋,灰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似从水里被捞出来。
被他狠撞到差点跌倒的路人,对他骂骂咧咧,他也不闻不问,目光呆滞,嘴里大喊,“死人,好多死人。”
死人?尸首找到了?夏槐放下汤勺,立即站起,追上要问个清楚。
与她刻意装的柔弱外表不同,夏槐此时脚步极快,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少年面前。
被丢在馄饨摊的闻泠目光追随着夏槐,愣了瞬,白皙的手放下铜板,起身跟过去。
“什么死人?”夏槐伸手,拦住慌乱的少年。
少年眼神呆滞,手指比划,语无伦次道:“我在前面荷花塘里看到,好多好多荷花。”
“不是尸首?”夏槐见他被吓得不清,神情恍惚,语气柔下来。
少年望着夏槐水灵灵的眸,心里像被清水浇过,恐惧从面上褪去,思绪慢慢清晰。
据少年所说,他本是要去城外的小河里捉鱼,路过城西角的荷花塘时,发现塘里莲花开的极艳,他想凑过去看,却不小心掉到塘里,他常年捉鱼,水性极好,没慌张,正打算往塘边游,一阵水浪把他推进开满粉红莲花的塘心。
说到这,少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恐惧又探出头,他伸出沾着水的手紧紧攥住夏槐的手臂,瞳孔无意识地收缩,他抖着声线:“没有风,哪来的水浪?”
夏槐眼眸幽暗,用上巧劲,手臂挣脱少年的桎梏,抬头与闻泠对视,又移回视线冲少年安抚一笑,让他继续说下去。
少年被推到塘心,呛了几口水,眼前全是绿泱泱的荷叶,除了荷花清香外似乎还隐隐约约有股臭味,他升起好奇心,拔开荷叶,里面赫然是一具具肿涨的死尸,肉船似的飘在水面。
他干呕起来,夏槐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点,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尸首是不是都没有手臂?”
少年捂着胸口,将涌进喉咙的呕吐物咽回去,在脑海里搜索一翻,“没有手臂。”衣袖都没了,露出里面泡白的肉。
果真是消失的尸首。
“荷花塘在哪?你可以指给我看吗?”眼前少女比塘里的荷花更惑人心智,他愣神,问道:“姑娘去那里作甚?”他听到自己下意识的话,挠了挠后脑勺,红了脸说道:“我……不是想质问姑娘,只是那场面实在是……”他一想就要吐,这姑娘生得如此柔弱,见了那般恶心的场面,怕是会晕过去。
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闻泠看着脸红的少年,动了动,老父亲一样,侧着身,往前一步,挡住少年看向夏槐的目光。
她还小,男女之情对她来说太早。
闻泠不只是身体不好,有时候脑子也不太灵光,夏槐看面相,年纪也有十七、八了,只有他还以为她还是三百年前,梳着双丸子头的小姑娘。
夏槐还要问路,见闻泠挡住少年,颇为不耐地将闻泠拨到一旁,他真的什么都不打听,从到燕州城就粘在她身边,除了跟讲话,就是一句话不说,哑巴似的只喝茶,他这一天喝了七、八盏茶,夏槐认为他应该是个成了精,锯嘴的茶壶。
夏槐看向少年时,白皙的脸上露出个清水芙蓉的笑,少年看呆一瞬。
“我实在需要前去看看,不知可否告知?”
少年看她腰间别着的玉鞭,后知后觉到眼前柔柔弱弱的姑娘,可能是位术士,脸更红了,蚊子似地嗡嗡道:“我……我……”
他学蚊子学了一小会儿,才把自己从羞恼中摘出来,转身,指着身后,“顺着这条街直走,遇到岔路口右拐,走到头就是了。”
夏槐得到路线,对少年轻轻一笑,表达谢意之后,拉着锯嘴茶壶就走,她嫌闻泠走得太慢,走一步,喘一下。
她其实是个急性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磨下一点儿耐心,在闻泠这都败了个精光。夏槐顺着捉鱼少年指的路线走,右拐走到头,一眼就瞧见了荷花塘。
粉白的荷花在微风中轻颤,带着清香吹过夏槐额角的碎发。
看热闹的百姓在塘边围了一圈。
“死了好多人。”
“是不是那些失踪的人?”塘边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凑热闹。
夏槐松开闻泠的衣袖,慢步朝塘边走过去。
穿过层层的百姓,夏槐看到里面围着的几排尸首。
衣裳破着洞,露出惨白的鼓着的肉,像是蛆虫从衣裳里爬出来。
夏槐的眼神投向尸首的衣袖处,断口很平整,应该是很锋利的东西砍断的。
“这么多的死人都在荷花塘里,你说是不是她……。”苍老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恐慌。
“凑巧吧,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说话的人咽了口唾沫,含糊不清地道:“再说了…当年…是他…她要是真能索命,他怎么还活着。”
“哎,当年…要不是他威胁,我又怎会做那坏人。”老伯家叹口气,半是悔恨半是遗憾道。
“嘘,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爹,咱们可不能说啊,毕竟……”
最后一句话声音太低,夏槐没听清。
十年前?会不会和这次任务有关系?夏槐瞥向说话的老伯家和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衣裙利索掠过人群,站到两人身旁,用他们能听到的声音,幽幽道:“好重的怨气,怕是惹上鬼了。”
络腮胡听见尖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不禁一颤,抖着偏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