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夜幕将至,街上支起一架又一架竹骨布棚,空气里漂浮着各色香味。
香糖果子摊前,被人揭开伪装的夏槐正眼巴巴地看着摊主装好香糖果子,闻泠站在一旁看低头看她,三百年,她还是喜甜。
夏槐付了两文钱,接过匣子,偏头问闻泠:“天色已晚,公子可有住处?”
“碧泉客栈。”
真是……巧得很,她也住在碧泉客栈,夏槐故作惊叹之色,“公子竟也住在碧泉客栈。”她冲闻泠一笑,“我与公子真是有缘,这偌大的燕州城,竟能住在同一家客栈。”
闻泠对他们同住一家客没有丝毫惊讶,眼若弯月,“是啊,当真巧极了。”
一点儿也不巧,她上山前,他就知道她住在哪家客栈了。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夏槐抱着匣子上二楼,闻泠长腿一迈也跟着上二楼。
夏槐瞥一眼身侧的高她一个头的男子,跟她一样住二楼?
夏槐往左拐,闻泠又跟着左拐,走到屋门前,夏槐转身,白净的脸上带着困惑,试探道:“闻公子可还有事?”怎么还跟着?
闻泠没应声,只侧过身,修长的手推开门,偏头朝夏槐笑了一下,“夏姑娘,在下是这间房。”
还是邻屋,巧的比她在街上捡到五百两黄金的概率还低,夏槐推开门,皮笑肉不笑:“那闻公子,早些歇息。”
“夏姑娘,早些歇息。”闻泠看着少女进屋,合上门,插上门闩,又布了层封印阵,将门封住,才走进屋内。
刚进门,一封信静静躺在茶桌上,闻泠捏着指节,温和一天的眸色瞬间凝成寒冰,整个人冒着冷气,他垂首,站了半响,最终还是走过去,打开信封。
夏槐吃着糕点,想着待会半夜要做的事,糕点甜腻,她却喜欢得紧,嘴不停歇,半匣子吃了个精光。
她捻了捻指尖碎屑,等到半夜子时,夏槐在屋里布上一层又一层隐息阵,贴上数十张防听符,隐息阵和防听符都是三品,三品阻止不了地阶中品以上窥探,她叠了四层,又加上防听符,就算是地阶上品,一夜还是探查不出的。
保险起见,她从腰间布袋中拿出一张替身符,指尖灵力涌入符箓,倾刻间,替身符出现与夏槐同样的气息波动。
这些符箓都是她的一位友人做的,夏槐摸了摸布袋,她的符箓不多了,待了结了闻泠,还得再去她那里一趟。
夏槐做好准备,打开窗,手掌按在窗边,一个利落的翻身,她身若飞燕,脚尖轻点,已落客栈外,这一通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没一点儿柔弱样。
从腰间拿出张巴掌大的铜镜,稍理了下额角碎发,看到铜镜里映出冷淡的脸,她弯眼笑一下,铜镜里的脸也跟着笑一下,只是面上虽有笑意,眸却还是冷的。
假笑散去,没人的地方,她也没必要再装,铜镜装回布装,追踪符夹在指尖,灵力催动,夏槐眼睛幽幽望向城中,找到了。
她脚步轻盈地在巷子里穿梭,一身白衣,幸好没人半夜睡不着起来开窗,要不然看到一个白影从这头瞬间到那头,只怕是会吓昏过去,
那老伯家离得不远,她穿过几个巷口便倒了。
轻手轻脚翻到院里,却发现屋内还亮着灯。
这老伯半夜不睡是怕鬼敲门?夏槐在身上贴了张隐息符,悄悄靠近关上的窗户,两道黑影映在纸糊的窗纸上,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
夏槐伸出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就着小洞往里看。
“爹,我睡不着,我一闭上眼就是那赵娘子要来取我的命。”屋内络腮胡弯着腰站在床边,神色不安地望着坐在床上闭着眼的老伯,“爹,你也听到那姑娘说得话了,她……她要是真成鬼了,不会放过我们的!”
“好了!”老伯睁眼叱责道,普通苍老的面孔浮上狠辣,“符箓不都收了吗?再说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人是我们找来的。”
络腮胡怕他,塌着肩,嘴张张合合,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模样,可他没安静太久,心里对赵娘子的害怕压过了自己父亲的威严,握紧拳头,抖着声线道:“爹,当年赵娘子知道是我们找来那个猎户的。”
“她知道?你怎么知道她知道?”老伯凶狠的神情一瞬间就变了,他看着畏畏缩缩的儿子,内心生出慌乱,没压出声音,站起身吼道:“说!”
络腮胡被他爹吼得猛地跪到地上,低着头,不敢看他,咽了口唾沫,“她……她那天早上来过。”他又立即抬头,双膝跪着往他爹跟前凑,眼巴巴地望着他,“爹,她来找你,想求你帮忙,你不在,我……”
“你跟她说什么了?”看到他只要做错事就用这副姿态求他的表情,老伯就知道他闯了祸,被这不肖儿气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就眼一闭,腿一蹬,再也不管他的好。
“我只是……劝她认清事实。”络腮胡见他爹一副要打死他的神情,说话声越来越小,“赵寻是一定要她死的,我只是断了她的念想罢了。”
“你跟她说了那猎户是我找来的?”络腮胡说得含糊,可他能不知道自已儿子什么样?老伯咬着牙,背着手,在床前踱步,瞥一眼地上跪着的人,要不是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要不是为了他,他怎会去做那狼心狗肺的事?怕是真的要不得好死。
络腮胡又低头,不敢看他,老伯恼火烧得更旺,只觉一阵气血翻涌,捂着胸口,连连后退,跌坐在床,“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每日泡在赌坊不说,脑袋还是蠢的。”
您老脑袋灵光,这一辈子不还是只能当个跑腿夫?络腮胡悻悻腹诽,没胆子说出口。
老伯手扶着床沿,缓着呼吸,床边支着的油灯,灯芯一跳一跳,映得两人影子一晃一晃。
老伯是最先察觉不对的,他穿得并不单薄,即使入了夜,也不应该冷得像赤身裸体在大雪里。
他心脏狂跳,连忙叫起儿子,“快……符箓呢?那姑娘给的符箓呢?快拿出来,她……一定是她,她来了!”
络腮胡跪得好好的,措不及防听到他爹大喊鬼来了,来不及起身,赶忙去解腰间布袋,不知道是不是越忙越乱,他忙手忙脚,绳系得越紧,黄澄的灯光下,他害怕生出的虚汗盈盈布满粗犷的额头,“爹,我解不开。”
生死关头,老伯也顾不上骂蠢笨的儿子,急急跪下去,拔开瞎忙活的手,倒底是活得长的人见识得多,手稳,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绳子,拿出几张符箓,自已留了一张,其余都塞到儿子手上,到底还是独苗,骂可以,但不能真没了。
两人急急忙忙拿符箓时,老伯察觉到的鬼却没动作,络腮胡攥紧符箓,心安定不少,见什么都没发生,忍不住压着声问他爹:“爹,鬼在哪呢?”
等了一会儿,老伯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又耐着性子防备一会儿,始终没发生什么,络腮胡没耐心了,觉得他爹一惊一诈,拉着他爹站起来,伸手给自己衣裳拍了拍灰。
就在两人放松心神之际,油灯灯芯忽然剧烈跳动,老伯下意识看向窗户处,只见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一股阴冷的风呼呼往外吹。
“爹,窗……窗户怎么开了?”络腮胡不高不壮的身体缩在一起,颤着腿,喃喃问道。
“你抖得像什么样子!”老伯恨铁不成刚地剜了儿子一眼,嘱咐道:“你把符箓拿好了,我去关窗。”
他说完转过身,一瘸一拐往窗户边挪,待到窗边,正要关窗时,他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手掌伸出窗外挥了挥,他脸色骤变,竟一点儿风都没有,那……窗户是怎么开的?
他意识到什么瞬间扭过头,力道大得让人怀疑他要将自己的头扭掉。
他视线落回去,面色煞白,心底的不安得到证实。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不,女鬼,正伸着没有活气的手从他儿子身后,掐着他的喉咙。
冷汗刷一下浸透后背衣物,那符箓竟没起作用。
“你为何要害我?”沙纸磨擦般的声音从瀑布似的青丝里传出。
赵……赵娘子,衣物粘在后背,空气似乎都被剥夺,他渐渐喘不过气,胸腔塞了棉絮,强撑着露出十年前温和的笑,正要假意解释,却被儿子惊恐的鬼叫打断:“都是赵寻!都是赵寻逼的!你……你去找赵寻!”
他甚至带了哭腔:“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听他直接把真相讲了出来,老伯恨不得缝上他的嘴,他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儿子,愤怒过后是恐惧,死亡的气息在屋内弥漫,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那个猎户在哪?!”鬼的声音不大不小,他脑袋却嗡嗡直响,血液倒流,没办法了,说出实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猎户,十年前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早就灭口了。
老伯眼泪唰一下流下来,满脸悔恨,他低头,似乎真情实意地说道:“赵娘子,当年……当年实在是没法子。”他瞥了眼被挟持的儿子,眼框聚起泪水,“这混小子欠了太多银子,我要是……不听赵老爷的话,没有银子还债,他……他就要被人打死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也是没法子,才帮赵寻干了这事。”
“猎户在哪?”散着青丝装鬼的夏槐,没心情听他的假话,直接了当地问道。
“我……我……”见老伯吱吱唔唔不肯回答,夏槐掐着络腮胡脖颈的手,发力收紧,络腮胡忍不止痛呼出声,她逼迫道。
老伯听到儿子的痛呼声,飞快地看了前面的鬼一眼,又被吓得呼吸一滞,手控制不住捏紧粗布衣衫,勉强开口道:“我告诉你他的下落,你放过我们。”
鬼没回应,手收得更紧,老伯见儿子眼皮翻起,双臂直颤,想动却被不知名的东西控制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呵呵”声。
老伯咽了口唾沫,全身上下又冷又热,他手心出汗,脑袋空空,将猎户已死说出来吗?说出来他俩的性命就没了保证,可不说出猎户的下落,他不知道一只鬼,能有多少手段。
“告诉我他在哪?”女鬼的嗓音越来越尖锐,刀似的在他脑袋里搅,“我……我带你去找,你放了我的儿子。”
支开赵娘子,他儿子或许有活下来的可能。
老伯含泪看了眼他双眼紧闭的儿子,因果啊,因果,他十年前种的因,十年后受了果。
“找猎户之前,我需要你做件事,明日巳时,城门口,按我说的做。”女鬼放下他的儿子,死人的白的手一挥,一道肉眼可见的黑气进入他双膝跪地,正大口呼吸的儿子身体里,“别想跑,他若是离了这屋子,就会肝肠寸断。”
“不……不会跑的。”他松弛的面皮扬起个讨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