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言看着谢予和,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他还是个修习法术没多久,但早已学会在父皇和他人面前隐忍实力的少年,幼时他但凡表现出一点优秀的势头,便会遭遇意外,所以从很小的时候,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报母亲的仇,他也只能按处心积虑争权夺位的方向走下去。
既不能太出色,也不能太荒唐,于是他努力控制,把自己表现成一个不上不下的庸才,为的就是让那些人能对他放下警惕,但是又需要接触他,让他们认识到他不是他们的敌人,他也可以为他们所用。
但光做这些还不够,他还需要一个能在表面上为他作掩护的人,他要设计一个局,拥有一个傀儡,而这个人选,显而易见,自然是正直却并不想承担大任的谢予珩,他的五弟,皇帝与先后之子,在所有人的期盼下长大,却因为母族式微,多方势力干涉,原本的立储未能成真,也因此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
谢予言知晓皇帝属意于他,太后遵循礼制也想要培养他,但他志不在此,若不是为了保全母亲家族,也不会参与皇子间的斗争,两人一同在太后膝下生活,他无论品性身份都是最好的人选,谢予言设计好了一切,循序渐进诱导谢予珩在不知不觉间为他所用,然而在想与他展露更多摊牌之时,未曾想到,谢予珩因为意外未曾前往约定好的猎场位置,掉入陷阱的成了他接触较少的四弟谢予和。
谢予和的母妃,家族势力尚可,但比起谋得更多利益,更在意自己的容貌和皇帝的宠爱,谢予言为了打探更多情报的时候暗中提供过她搜寻的一些养颜之术,虽然母妃无意争权,但他知道谢予和与谢予珩不一样,他显然比谢予珩更难控制,谢予珩并不想做储君,可谢予和就未必了,他的野心不能让谢予言对他完全放下心。
他想放弃谢予和,但谢予和却对他很感兴趣,大概是意外撞见他布置的后遗症,谢予和知道他跟表现中不一样,他愿意入局,他表示他们可以结盟。
谢予言不相信他,所以终究对他有所保留,不过有了谢予和以后,作为光风霁月的君子,他的人设果然比谢予珩更好用,有很多表面上不便去做的事情,交给谢予和去做,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可你从来不信任我,没有一天不在防备着我。”
两年前,谢予和质问他四方之事时,对他这么问道:“只是因为谢予珩他懦弱,你便将他视作最忠诚的棋子,可这么多年来,他有发现你与其他人不同吗?他没有能力接受你为他安排的一切!你以后会成为跟那个座位上的人不一样的皇帝,这一点只有我才能明白!你难道还要怀疑我吗?”
谢予言不是瑞碧,他不能完全看清一个人心中所想,哪怕人的心中所想,可能也会欺骗隐瞒和变化,所以他只能靠揣测与算计,走好自己的每一步,可他没想到,谢予和竟然真的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让他做这个皇帝,而非是要与他结盟共计。
“当你做成那些事,你说你要让凡间百姓也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你要带给他们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钱财,技术,康健,我知道你与父皇,与那些庸才都不一样,你才是能做成大事的人,我自幼苦读圣贤书,为的是清明双目,修身养性,可长在皇宫里,终究是难逃利益纷争,我差点就在这样的局势下走向毁灭了,可你出现了,你给我描绘了不一样的世界,让我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公道清平的制度。”
谢予言也没想到谢予和竟有如此之深的执念,或许从一开始,他也低估了谢予和的想法。
两年前,他就已经意识到,或许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也好,谢予和格局比他想象中更开阔,他可以放开手,选择更加信任他。
他这样做了,谢予和与他的配合也更加默契,如今他与天界牵扯太多,已经不适合留在人间,而谢予和,将会是延续人间路的最好选项。
“四弟,我有些事情想与你商量。”谢予言对他道。
谢予和不明所以,但看谢予言已经落座倒茶了,也静下心坐于他对面。
半盏茶后,谢予和静默到像是没有听到谢予言刚才说了什么一样,神情平静,但显然是在心里酝酿更大的情绪。
“你要走,为什么。”谢予和看向他:“你曾说你要争,不为自己,只为世间凡人,只有争得皇位才能做想做的事情,所以隐忍谋划多年,你早知父皇不愿放权,便一早就做好了夺权的准备,拉我入伙,花那么多手段和真金白银,就为了腐蚀父皇的旧部势力,现在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要退出,把一切留给我,谢予言。”
不论是伪装的明面上还是私底下,谢予和从未逾矩叫过他大名,但是这一次,他似乎真的无法理解谢予言的选择:
“你真是疯了。”
他说完,又突然皱眉:“还是说,三哥还是不信任我,怀疑我有私心,即便真的走到那一步,大不了,我们也可以继续斗下去,尽管我根本不想走到那一步,但我相信三哥这样做,也有你的道理。”
谢予言吃点心差点没忍住,呛了两口,喝茶才缓过来,无语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比谢予珩还轴了,真当我是闲得没事给自己找事啊?还专门设计你要跟你斗,天降横财,你该偷着乐才是,我真有很重要的事情还要做,什么夺嫡夺权,既然已是大势所向,你便该顺应这一切,我相信你,你能做好这个皇帝。”
谢予和与他相交十余载,总听他说相信,但又总觉得他没有完全信任自己,而如今他明白谢予言真的相信他了,第一感觉竟然是他宁愿得不到这种信任。
“三哥,只有你才能成为那个不一样的皇帝,我是因为相信这一点,才努力坚持到现在,你不能放下一切就这样离开,往来、四方的人,还有那些官员,他们认同的都是你,不是我。”
谢予言:“官员嘛,你与我是同盟,谁做皇帝对他们而言也并无差别,至于往来和四方……谢予和。”
他正色看向谢予和:“往来继承了我祖父的心血,四方是未来的希望,我希望你始终记得我们的初心,这两年我将更多四方的秘密分享于你,你也没有辜负四方和我的希望,如今你眼界已然开阔,更应该明白,拥有皇权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做皇帝,谢予和,与他们不一样的不只是我,还有你。”
谢予和本来还想继续反驳,可是听到谢予言的话,却突然像是被什么阻塞住一样,他好像不该反驳,可他又不想接受这一切,于是站起身,对谢予言道:“三哥,今日我思绪太乱,三哥也需要好好再想想,我们改日再叙。”
看他离开,谢予言也没有阻止,今日之事他也花了很多时间做决定,要谢予和一时之间接受,那肯定不可能,但是这一步他必须跨出去,就像决定要参与争斗一样,有时候,是局势推着他向前走,并不是他胡乱选择的结果。
三年时间并不长,让谢予言从对天界一知半解到已经融入其中,让谢予和从纯粹斗争到更开阔的世界,但也让皇帝从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一下子突然就快步入暮年,凡间的生命在没有法力加持的条件下总是如此脆弱,难以承受几次甚至只有一次的摧残。
皇帝身体抱恙,也感知到了权力随着身体每况愈下而逐渐分散,到这个时候,除了求丹问药,便是找来谢予言下棋了。
“人好像又清瘦了些。”皇帝打量着谢予言,开口道:“莫不是人上进了,连饭也不吃了?”
谢予言开口笑道:“父皇,我就是再上进也忘不了吃饭的,对于我而言,吃饭的学问就已经够我学上几十年的。”
皇帝嗤笑一声:“之前是什么时候,还说自己不爱吃饭,现在又研究上吃饭的学问了,你就是嘴上没个准话,滑头得很。”
谢予言:“吃饭是吃饭,喜欢吃饭是喜欢吃饭,那吃饭的学问又是另一回事,我自然是要一一分清,免得都混到一块去,反而乱了。”
听他废话有时候也是一种放松,皇帝开口道:“不是少吃饭,那便是日思夜劳,纯粹将自己熬成这样的。”
他似乎意有所指,谢予言现在也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想,落下棋子道:“儿臣自知时间珍贵,即便是玩乐,也希望没有浪费任何一刻,所以便不慎做得过度了些,不过至少,路途的风景都见过了,也算不虚此行。”
皇帝轻笑一声:“你如今说这些,可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
谢予言看向他:“儿臣自然不敢,我自幼便是如此所想,只是父皇,您看清我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