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者不好,就道歉,勇敢的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想方设法改正。对赵问舟来说,这是很正常且简单的事。
时间一忙起来就过的飞快,三天节假日一个眨眼间就到了人潮散去的尾声。
商场的播放了一整天的音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抬头四周看,有的店已经提前关了门,也关了灯,连带着他们这的灯光都一起连带着没那么刺眼,松弛着暗淡下来。
游子娴在店外围算账,抱着本子,手中的笔划过一个个书的的边缘,划到边缘尽头的时候,那根笔会在她指尖丝滑地转个头,然后本子上就会出现一个数字。
写的潦草,从赵问舟在的角度看过去,就像一团团燃烧的黑色的小火苗。
要数到赵问舟面前的那堆书时,他挪着小板凳一点点靠近,抓准时机,毛茸茸的圆圆脑袋趴在她正在数的那堆书上,两只胳膊掠过书堆,往前够,拉住她腰侧的衣角。
惯常带的眼镜被推上去,卡在脑门上,额前碎发也被顺势捎带上去不少,完完整整露出的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亮,眨巴眨巴,睫毛扑闪,眼角眉梢都顿时垂下来,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小狗哼唧,“对不起。”
游子娴看他一眼,无视他的撒娇,抱着本子继续数,她不想被打断。不然得耽误下班时间。
“对不起嘛。”
赵问舟不气馁,甚至还还举起一只胳膊,拉住了游子娴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他小时候惹毛游子娴,就只会使这招,不过每次都很管用。
其实那时候两人很少闹脾气。例外的几次都是因为给赵问舟补习,赵小学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不认真态度给小游老师气到罢工。
每次游子娴都把笔往桌子上一摆,说,“不教了不教了!说什么你都记不住!你就考零蛋吧!”
这时候赵问舟就会趴在游子娴桌上堆的那摞书上,圆圆脸上一双圆圆眼睛闪啊闪,“我错了。不生气嘛。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好好听。”
游子娴装写作业不理他,他就伸出胳膊扒拉人,耍赖似的摇来摇去,“真的嘛,我一定好好听!原谅我嘛。小游老师。”
游子娴拿书挡脸,往后靠故意拉开距离,他就伸着小短手,努力往前够,拉住游子娴的衣袖,摇一摇,再摇一摇,直到书后面憋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长大了的赵问舟,其实已经能轻而易举的隔着一张桌子去拥抱住面前这个人。只要他站起来就足够了。
外面又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夜雨,不知道还有多少花能幸存在枝头上。
游子娴低头只看了一眼,赵问舟那双双没法让人忽视的双眼,带着小心翼翼的,不确定的,讨好的眼神。他小时候不会这样看她,他会故意转乖,但狡黠的小心思一点也藏不住。
楼上又有一家店提前关了门,灯光变动,细微的光影自他眉梢掠过,又钻进她的心里,在某个角落成为一闪而过点点火星,来不及挣扎又回归沉寂的黑暗。
游子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好多奇怪的情绪,有愧疚有温暖,有酸涩和思念。就这一瞬间的不安让她几乎把本子一甩,立马飞回家,洗个热水澡,钻到温暖的被窝里。
但游子娴是个麻木不仁的成年人。
她学会了克制,她现在生气了不会表现出来,她可以很快恢复自己不应该出现的情绪,重新成为一潭沉寂的湖水。她没有波澜的问,“忽然说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赵问舟没有松手,语气轻声但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应该只站在我的角度,说一些以为是为你好,但其实对你什么用都没有的屁话。”
“下次你再遇到这样的事,你打电话喊我,我立马飞过去找你。放心,我现在能把人骂到狗血淋头!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镜又从脑门上掉回到了鼻梁上。
或许是这个动作太好笑,游子娴终于噗嗤一下笑出来。
她一笑,赵问舟也跟着笑,憨气十足。
游子娴用本子敲了敲他放在书堆上紧握成拳头的手,语气恢复成惯常的轻松懒散样,“我好了,我不生气了。”
“快点帮我一起数,马上要关门下班了。”
“好~”
……
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像雾一样,可以忽略不计。
夜里,雨势又变了。
停了一小段后,马路上弥漫起茫茫然的雾气。然后一声惊雷,雨点急促地落下。越下越大。
路灯下刚盛开的广玉兰连连摇头。
赵问舟在梦里迷了路。应该说赵问舟看到自己在梦里迷了路。
他看见自己被困在一片又一片仿佛悬挂于高天之上的黑色帷幔组成的迷宫里。天与地都看不清楚。
有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大小小,全部都在重复一句话,——让他别找了。回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回哪去。
以往那些梦,因为主人公有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参与感。而这次的梦,他只觉得看不懂,完全看不懂。巨大的割裂感让他觉得梦里的他不是他。
“回去吧。”梦里那个他却走的更急切。
“回去吧。”隐隐约约有拉扯撕碎的声音。
“回去吧。”周围那些黑色的轻飘的“迷宫”自天上缓慢的飘落……
赵问舟从被层层叠叠的黑暗包裹的窒息感中醒来。
窗外是一片明亮。
小区里绿化不错,树梢枝头的鸟儿叫的中气十足。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路面都干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赵问舟不清楚自己做噩梦的原因。
但他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今天同事休息,而游子娴是晚班。
他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十一点了。商场九点钟开门。也就是说,他们的书店已经两小时空无一人了。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无用的默契头一次显示在书店三人身上。商管一个电话也打不通,一个人也找不着。
隔壁游戏家姐姐好心给他们把下班时围起来的黑色布帘收起来,但他们店还是因为太久没人被商管发现了端倪。
……
既然已经迟了,就没有必要为了改变不了的结局去虐待自己。
赵问舟在家里不慌不忙地吃了个上午茶,然后晃晃悠悠赶在游子娴上班之前来店里开灯。
商管很生气。说他们身处在大门门口,这么晚了还不开门,很影响商场形象。而且打电话一个也不接。
我哪里有门需要开。赵问舟看了看自己露天的、比地摊就多个吊顶的店,表示诚恳的疑惑。
“电话你们一个个都打不通!”
电话打不通是手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赵问舟心想。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来的第二天就给商管通通加入了黑名单里这件事。
“还在那磨蹭!灯也不开,电脑也不开。你干脆等半夜再来开门算了!”
赵问舟没睡好,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们,慢条斯理把东西放好,然后把电闸拉了上去。
“业绩业绩提不上去,态度态度没有,我看你们这个店是不想干了,想关门回家啊?”
……实在太烦人了。赵问舟古怪地看他一眼,认真地疑问道:“你是不是仇富?我知道我有钱任性了点,很容易引起你们这类人的嫉妒,但你穷也不是我造成的,你针对我也发不了财。”
商管气炸了。短期内他不想再和赵问舟有任何方面的接触。
商场楼顶的天窗,白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走了,现在正是一片毫无杂色,湛蓝的天。
赵问舟看着商管顺拐离开的背影,叹一口气,拿起鸡毛掸子,一边哼着不知名调调,一边四面八方随性扫扫。
……
节假日一过,店里生意寥寥无几。
春困自然而然找上门。
游子娴这天早班,从早上来了后,基本就无精打采的样子,连游戏也不打了,坐在小板凳上和瞌睡虫争斗。
从大门口那溜进来的风轻轻柔柔还带着草木花朵的清香。那胡乱飞舞的绿帘子,尾巴被游子娴坐着的小板凳抵住柜子上,风一吹,只能在原地像呼吸一样的起伏。
赵问舟坐在她身边,一边手机,一边传单,琢磨着中午吃什么。他实在不想再和游子娴一起包子饺子煎饼果子了。
但他对于吃的又没什么爱好,选着选着也被渐渐传染上睡意。
传单要飘走的时候,身边的人起身了。
赵问舟迷迷糊糊抬眼,视线跟着她,看到她从包里拿出卫生巾,才反应过来,游子娴今天连打游戏都没精力,估计是因为来了列假。
那中午正好去吃那什么老母鸡汤。五十块钱一个套餐,他和游子娴吃足够够的。价钱还合适,就是不知道味道咋样,等游子娴回来问问她。
……
下午的时候,赵问舟上楼买奶茶回来,路过猴子家四件套店。
猴子和她们店的大姐正蹲在地上,拿着铲子,埋头铲贴在地上的巨幅海报。
“哎!那个男孩!拿奶茶那个,你是游子娴家的吧!来帮下忙嘞!”大姐看店里有人进来看东西,正好赵问舟路过,给他喊过来,铲子交到了他手上。
赵问舟一听说自己是游子娴家的,屁颠屁颠就过去了,奶茶一边放好,蹲在地上,帮忙一起铲地。
“商管真烦人!又不是我家贴的!还要我们来撕!”猴子抱怨,转头看赵问舟细皮嫩肉一双手,说“你小心点,这铲子快得很,别铲到你自己手。”
“放心。”赵问舟轻快应下。
“小心点啊小游家的,别铲到手!”大姐在店里又探着脑袋重复了一句。
“好嘞!”
赵问舟干劲十足。
如果说同事是赵问舟和游子娴的cp粉,那猴子大概就是游子娴的唯粉。
她从一开始就对赵问舟有偏见,自小爬摸滚打的第六感,这种失散多年忽然从大城市回来的失散多年的年少好友,不是骗子就是混蛋,骗财骗色。
但相处一段时间后,特别是现在,怎么看这个人都好像呆呆的。蹲在地上看起来也是小小一团,穿着白色连帽卫衣,像个小元宵似的,跟她一样卯着劲撕地皮,没控制好力度还会给自己摔个屁股墩。
……
同事下午来上班,因为迟到了,偷偷摸摸从肯德基那个门溜进来。
到了店里,她站直身板,小包往柜子里一丢,左右环视一圈,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店长老板顾客,通通不在。
再遥望一下,自家店长,穿着隔壁游戏家的工作马甲,在那拿着pos机收钱。
同事疑惑,晃到游子娴旁边,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丧心病狂了,拿我们的pos机收隔壁家的钱。”
游子娴瞥了她一眼,没啥精神气地说,“我是那种人吗。我只允许自己拿自己的二维码收所有人的钱。”她抬手在隔壁家账本上记个帐,随意解释了下,“张姐让我帮忙看下店。她带小宝去医院看眼睛。”
“那咱老板呢?”
游子娴摊摊手。
……
她们老板在铲地。
赵问舟活干了一半想起来,他买的奶茶,还没给游子娴呢,怎么自己在这蹲着铲地了。他伸手摸了摸奶茶温度,还好,还算暖着。
大姐正好忙完了出来,说,“你咋老给小游买奶茶嘛,她喝奶茶太凶了,太不健康了。”
猴子附和,“就是就是。”
“我哪有老是买。”赵问舟回想下,好像游子娴喝的频率是有点高。
“我前些天惹她不开心了。”他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可现在也只能从这些日常吃的喝的入手。中午吃饭想自己付钱来着,游子娴却非要和他AA。
“哦——我懂了。”猴子长长哦了一声,给他支招:“那你可以买隔壁家零食嘛。它家的有几样,游子娴特别喜欢。待会忙完带你去看。”
“好!”
赵问舟,又干劲十足。
直到下午夕阳快落山的时候,书店里都没凑齐过三人。
同事逛完超市回来,就赵问舟一个人在店里。
不过这次她不用开口问,顺着自家老板发呆的视线跟过去,就能知道游子娴在哪。
游子娴拿着赵问舟买的零食去找了隔壁游戏家的小宝玩,现在正跟小宝在电梯那教一个看起来似乎心智有点问题的小朋友上电梯。
她把吃的递给了小宝,让他帮忙拿着,然后自己在电梯上上上下下做着示范,途中还踉跄了一下。
小宝左手一个口味右手一个口味,选择拿脸吃,一点也没耽误,还能抽空给游子娴加油。
最后也没教会。
小朋友的妈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耽误了游子娴时间。
游子娴摆摆手,“没事,学不会就学不会,慢慢来,反正还有直达电梯呢。”
她穿着衬衣,外边套着个针织马甲,马甲边被隔壁的游戏家姐姐闲着无聊卷了上去。
“小宝!怎么把我的那个也吃啦!”
她笑的开朗,眉眼弯弯,露出一嘴整齐好看的牙齿。扎着随意的低马尾,额前的小碎发在阳光里毛茸茸的发着光。
赵问舟一阵恍惚。
夕阳要下山了。
买零食的时候猴子问他,“你为什么现在才喜欢游子娴啊?”
赵问舟脑子转一转就能理解这孩子想问的是,明明你们从小就认识,大把机会,有那么多年的时间,要喜欢早喜欢了,为什么非得等中间断了,关系淡成陌生人的时候,再莫名其妙来喜欢上。
“人对白月光总是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的情绪。初恋总是很难忘。”乔晚成告诉他。
“你只是工作不顺心,所以念一下旧。想通过这种方式回到你无忧无虑的童年。”连续这么跟他说。
赵问舟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他做梦的事。那是只能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他做关于游子娴的美梦,也做关于游子娴的噩梦。
但每一个梦,他从来都不讨厌。
现在的游子娴和小时候很像,但又不一样。游子娴还是小时候的游子娴,只是不仅仅是小时候的游子娴。
他每次看向现在身边的游子娴,都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不受自己控制的不安,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对未知未来的向往。
“我反应迟钝。”他眨眨眼,给了猴子这个答案。
那你怎么还不追她?猴子又问。
慢慢来,不能着急。
这句话不仅仅是给猴子的回答,大概也是赵问舟给自己的劝慰。
游子娴跟小宝打打闹闹回了店里。赵问舟看着她笑,抽了两张湿巾递给她和小宝一人一张。
追之前还有个问题要弄清楚。就像游子娴打游戏做任务时,要先过的前置剧情一样。
门外的夕阳收走余光,温度也跟着降下去。晚风一丝一丝的凉凉的吹进来。
游子娴快下班了。
赵问舟鼓起勇气,小声同她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游子娴看向他。
“就是,你为什么经常看拦截信息啊?…我没有看到内容!也不是故意看到你看的!我——”
问出口的那一刻赵问舟已经开始后悔,会不会太突兀?太没礼貌?这明显关于对方的隐私……游子娴会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他?
“哦,那个啊。”游子娴只是表情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寻常的样子,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随口回他一句:“我只是在看我的外卖和快递到哪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