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问舟来了之后,游子娴的上班日常好像没什么变化。
换了个老板,同事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但游子娴不需要。
她自己也不确定,这种自然而然延续下来的契合感,是因为对这份工作的麻木,还是对赵问舟的熟悉。她也不去想,每天过的自在就好了,何必纠结那么多。
……
“游子娴!”
下午,店里,赵问舟忽然喊了一声,分贝颇高。
游子娴就站在他旁边,“哎呀妈呀!吓我一跳!”她抽空瞟了一眼,“干嘛啊?”
“你堕落了。”小赵举着鸡毛掸子抗议。
之前前老板那破网不支持游子娴顺畅打游戏时,闲着没事,游子娴看电视看累了,就到处溜达,去买奶茶,去逛小饰品店,去别的店听她们扯家常。
清闲时,她不在店里,留赵问舟一人独守空店。繁忙时,她眼里只有顾客,留赵问舟一人在店里当吉祥物。
换了新网后,她倒是在店里了,一天八小时,除了上厕所,那绿帘子边上,固定站位,基本不动。
但人在心不在啊。赵问舟看着更来气,莫名滋生出一种,自己毫无魅力的屈辱感。
“你以前不这样的。”
赵问舟语重心长,试图唤醒游子娴那颗沉迷于游戏的心。
游子娴从鼻子里哼声气,一副又来了又来了,王婆又来念经了的不耐烦样子。
“我这次不是说和你以前的以前不一样。”赵问舟念念叨叨,“就四月28号以前,昨天以前。那时候你好歹还出去走走,多健康。你看你现在一直低着头,对颈椎多不好。系统都提醒你防沉迷了!”
游子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把手机举高了,抬着头打游戏。
“……………”
赵问舟抬头看着商场的天窗。浅浅蓝的天空被铝合金窗框割成一块一块。
记忆里的小游同学,以前的以前的她,从小学习优秀,懂事懂礼貌,明朗豁达,会画画,会下棋,五子棋秒杀全大院所有人。笑起来,牙齿又整齐又好看,眼睛亮晶晶,比盛夏里最炙热的阳光都灿烂。
初中时候,作为一个管纪律的班干部,难能可贵的,没有被同学讨厌,也深受老师喜欢。
参加过唱歌比赛,朗诵比赛,成绩都不错,什么方面都能拿得出手,还不用家长操心,实属各位爸爸妈妈们家长里短时别人家的孩子一枚。
她甚至连起床都不用别人喊。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能被一张不及格试卷轻松压倒的孩童年纪,游子娴好像什么都能不怕,她好像有一颗美化一切的心,不抱怨,不萎靡,什么也不能将她打倒。
不尖利,不突兀,温和又柔软,永远积极向上的游子娴。
就是这样的游子娴,陪伴了赵问舟人生中最懵懂无助的一段时光,而后就算分开了,他也是靠回忆这样的游子娴,才渡过去人生中那段艰难的分水岭。
阳光从商场天窗上透进来,一束一束分散在游子娴周围。她被光包裹着,被风吹拂着,旁边有书有脆生生的绿。赵问舟看不清她的脸,尽管她抬着头。
因为她在打游戏。举着手机打游戏。
……
转眼就五一劳动节,晴天大好,适合出去玩。
但节假日跟多数社畜关系不大,特别是商场工作的,那简直是受苦受难日。
“我靠,你这是咋了?”
同事正给一个顾客包装好,转眼看见刚上班的游子娴一瘸一拐走过来。
“被送外卖的给撞了。”
同事让了个位置让她把东西放好,又顺手把另一边柜门打开,示意赵问舟之前买的消毒药水在这。“你最近是咋了,这么倒霉,你头上那个才刚消呢。”
“鬼知道。”
游子娴自己也郁闷,最近怎么老有血光之灾,到底是在暗示她什么鬼东西。
她缩在柜子下边那,龇牙咧嘴的用上次赵问舟买了剩下的消毒药水给自己的手掌消消毒。
从她的受伤部位,大概可以判断出,她跌了个狗吃屎。
右手掌虎口那,肿的老高,本来就挺显眼的青紫色更浓郁,加上破皮的血肉,显得伤情惨烈。
同事一边忙一边看到游子娴对自己毫不手软的消毒动作,感同身受似的,表情立马也跟着皱巴巴起来,劝了一句,“你要不要请个假?你这感觉挺严重。”
游子娴拒绝,“只是看着严重……哎哟妈!吓我一跳!你怎么走路不见声?”
赵问舟搬书刚回来,悄无声息,也皱巴巴一张脸从游子娴身侧后方冒出来。
同事把推车接过来,放心去忙活。
赵问舟也蹲下来,在游子娴身后,狭小的角落里,两个成年人团成团子,缩起来,从店外面一点身影都看不到。
“怎么弄的?”
游子娴手掌那的血止不住,总是一点点冒出来,同事忙活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一句也没停过。
她很烦躁,带了点脾气回复:“被撞了。还能怎么弄的?我没事给自己摔个狗吃屎?”
赵问舟看着她更用力地挤压伤口的动作,心都跟着一起被挤压,赶紧给游子娴的手拿住,“我来我来我来。”
他拈起新的棉球沾湿碘伏,仔仔细细小心轻柔的帮她给伤口消毒,然后动作加重了一点点,把棉球按在原地不动,给她止血。
平时温和放空的双眼,现在带着复杂的情绪,混沌成一片反复研磨的墨,在透明镜片后紧紧盯着游子娴手掌那块伤口。
像一个看自己的科研心血疑似被毁坏了的科学怪人,嘶嘶往外边冒阴森森的绿光。
当然也可能是阳光照在那片绿帘子上反射出来的。
他声音还是轻柔的,问:“除了手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了。”膝盖游子娴刚看了,没破皮。
“……没有你走路一瘸一拐?”
一句话出来,冷的同事和一边的顾客小姐姐都顿了一下。
赵问舟声音本来就属清冷那挂,只是平时不是在神游就是在吐槽和生闷气,所以听不出什么真切的冷漠。
今天难得返璞归真,展现它最原始的质感。
游子娴莫名心虚。
俗话说得好,人越心虚,越愤怒。她心里一股子邪门的暴躁感油然升起,控制不住似的,直接站了起来,唰的一下。
过程太突然,还蹲着赵问舟一个没注意,被她的动作牵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游子娴还走了两步,以表示,自己的波棱盖,正常且健康。
“我都说了没事没事,我看过了。”
赵问舟坐在地上抬着头,看她展示,表情茫然且呆滞:(◎_◎)
愤怒上头没多久,游子娴恢复理智后,感觉到周围的人大概都在看笑话,赶紧伸手给地上的赵问舟拉起来。
“干活干活。”游子娴理理脑子,要把节奏往正常生活上拉,今天五一,好好干,应该能挣一波钱。
她去另一边上把空闲的书本补齐,赵问舟也凑过去,伸着脑袋问:“你报警了吗?”
“没有。”
还没等赵问舟再说什么,一边买东西的顾客小姐姐开口了,“小游人还挺好嘞,这被撞成这样也不找那人麻烦。”
这个顾客小姐姐是游子娴家书店常客,老来她们家买本子和笔芯,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同事跟着说,“我们小游店长人美心善。这要是我,高低讹他两千。”
游子娴听的出来她两在阴阳怪气,毫不客气回了个,滚滚滚。
“干嘛不报警?万一有点什么事得让他负责,就算不去医院也好歹给你买点药或者吃的。”赵问舟不依不饶,走哪跟哪,追着问答案。
“报警有什么用?我又没出什么事,而且我快迟到了就不想跟他废话。”
“迟到就迟到,你更重要。”这句话几乎是自己从赵问舟嘴巴里蹦出来的,下意识的,不需要经过大脑。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那边两个看热闹的人投来戏谑的目光,赵问舟眼睛闪了闪,故作镇定,又接着补一句,“你、你、你的人生安全…肯定比工作重要啊。”
“哎呀,我不是没事吗。”游子娴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人当乐子围观的感觉,抱着书又走到了另一头。
她沉浸在这种有不舒服情绪产生所以封闭自我的保护模式,只想赶紧结束掉这个话题。
“你这叫没事吗?”赵问舟又跟过去,语气因为着急不自知的带了点家乡的口音。
“而且万一伤到了哪你没第一时间看到怎么办?你找他留个号码也好啊,有什么事好歹可以找他。”
“找他干嘛?赔钱啊?他要是赔不起呢,浪费时间?”
游子娴被烦的不行,话一出口,发现自己也带了点家乡的口音,她八百年没说过老家话了,以为自己早忘了。
她想,赵问舟还不如直接拿老家话和她吵,这样周围人就听不懂。但又想了想,这样岂不是会显得两人更奇怪,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就他两在吵架。她现在很不适应,这种与众不同,继而被瞩目的感觉。
所以游子娴一直躲闪着,转头低头再转头,看起来忙得很,但其实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冷漠。
赵问舟截然相反,他无视周围一切,圆润清澈的瞳仁紧紧盯着游子娴,奇怪的执拗着,似乎一定要给眼前这个人脑子里的某个念头掰过来。
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也就是不长不短的十年,两人的性格就好像调转了一样,小时候的她,长大后的他。
赵问舟的语气控制不住的激动起来,“不是什么赔不赔得起钱的事!他赔不起是他的事,但他撞了你,你是受害者,他向你道歉,付出应有的代价,是他应该的!你得到应有的赔偿也是应该的!”
“游子娴,好心不是这么用的,你得把你自己的安全自己的感受放在所有所有的第一位!”
“什么好心。”游子娴低声嗤笑了一句,而后声音也轻飘飘起来,“我就是怂,我怕惹上麻烦,被人报复。”
“而且我谁啊我,哦,我要他道歉要他赔他就理我?他一个大男人,制服我分分钟的事。”游子娴极其坦诚地窝囊着。
赵问舟哑口无言,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懒懒散散一句话,是软绵绵的刺,让赵问舟刚冒尖的愤怒,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滑稽的瘪下去。
小时候的无数次,她挡在自己身前,天不怕地不怕,她的影子能完全笼罩他……
嘭的一下。游子娴转身不小心撞翻了一堆书,一边不好意思地和同事调侃着道歉,一边弯腰捡起来重新放整齐。
赵问舟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施加在他身上迷惑人心的蛊术忽然消失了,他用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双眼去看,看到如今的游子娴,其实只是个身高一米六,不算瘦,但也跟强壮并没有半分关系,苍白弱气的普通女人。
……
他是向上生长的树,一直以来他周围也是这样的同伴,所以他自然的以为长大是字面意思上的各种强大。
但他今天才发现,游子娴似乎不是这样的“长大”。
……
接下来的一天里,游子娴除了工作上的必要内容,其它一句话都没和赵问舟说过。无论赵问舟再怎么努力活跃气氛,她连眼神都不给一个。
同事也看出两人间气氛不大对。现在商场里和她们店熟系点的,谁不知道小赵老板对小游店长有意思。这两人搞笑的很,一个是纯实心木头,主打一个谁都不可能喜欢我,我的脑子关于感情这方面绝对不会开窍;而另一个则是抽象圣体,思维跳跃,平静又狂躁,害羞又无耻。
等两人靠着自己实现普通人的谈情说爱估计比等猴子捞到月亮还难。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以九比一压倒性的投票,一致觉得两人以后肯定会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同事今天白班。
临下班前,趁游子娴不在,好心劝慰赵问舟,“明天就好了,游子娴就这样。生气了就不怎么爱搭理人,谁哄都不行,她得自我消化。但她不隔夜,明天她就理你了。放心吧。”
赵问舟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滋生了种难以言喻的,奇怪的感觉。柠檬水加辣椒加苦瓜,难以下咽。
“她之前一直说你两现在不熟。我还以为她糊弄我,现在看来你两是真不熟。”
听到同事这句话,赵问舟蔫的更彻底了。失去所有强颜欢笑的力气。他面无表情,站在游子娴最爱站的地方,灵魂出窍,开始神游。
“你知道游子娴为什么老爱站在这个地方不?”
赵问舟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麻木地摇摇头。
“因为这里的对面,就是那——”同事嫌弃的指了指,接着没好气的说:“曾经有傻逼男的喝醉了在那尿尿,大半夜的。我们早上来发现地板被泡发了,然后去看监控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东西。”
“当时都气炸了。”
“………好离谱。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狗附体了吗。”明明直走没几步就是卫生间。
“呵呵,谁说不是。问老板怎么办,老板说书没事就算了。问商管怎么办,商管说他也没办法。”
“报警?多管那闲事,连老板都不在意。找了警察肯定也是和稀泥。而且就算找到那群人,他们能做出来这种事,你觉得能是什么好人,到时候还是我们遭心。”
得知这个事实后,赵问舟原本就破碎的心,现在已经是彻底粉碎,随风而去了。虽然不知道同事为什么要雪上加霜打击他,但还是强忍悲愤,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他自身侧拈了片叶子,发现真是假的一目了然。亏他当时千挑万选,选了这个仿真做的最好的。游子娴以前很喜欢学校窗户外边垂下的绿柳,课间休息时,经常见她盯着发呆。
同事转头问他,“所以你懂了吗?”
赵问舟叹气,“我懂了。”游子娴一点也不喜欢他。半点也不喜欢他。
同事见他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眉头直皱,“你懂什么了?”
怎么扎人心还要人亲自说受伤感言呢?!赵问舟恼羞成怒,一顿自暴自弃,“游子娴不喜欢我!我和她没有可能…”
话还没说完,立即被同事粗鲁的两个字打断,“放屁!”
她张筱美绝不允许自己嗑的cp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报警!报警!我的重点在这!”
赵问舟愣了下,重新理了理,终于想出来同事告诉他这件事的真正用意。他的眼睛蹭一下亮起来,看向同事,“我懂了!我这次真的懂了!”
孺子可教。同事满意的点点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很好,在下班前完满解决了这件大事。这将使她明天愉快的休息日更加愉快。
她现在看赵问舟的眼神都慈爱了许多,还充满了一种诡异的期盼,我的乖乖好大儿,老母亲看好你,的即视感。
赵问舟也看着她,眼神也平静得诡异。这意味着他要开始作妖了,同事心里一阵不妙。
“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
“没关系。你别紧张呀,说脏话多正常,我自己也说。”
“………不会扣我工资吧老板?”
“当然不会。你别在小朋友面前说就好。”
“那不会。那都是上帝。”
同事一口气还没松完。
“不过——”
“你以后不准再在游子娴面前说我和她也不准在别人那蛐蛐我两。她不喜欢。要被我逮到了,一次扣五百。”
“……好嘞。”
同事表面笑嘻嘻,心里骂骂咧咧,啊!万恶的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