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和白天一样古井无波的语调,但在此时此地此景,方老爷的声音就显得有些鬼气森森的,梁鸣鹤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见到啊爹,我打前院回来就在自己房里歇着了。那您可得赶紧找找了,这都入夜了,万一他们还在咱家院子里乱跑可就不好了。”祝萱又换回了白天初见他们时的语调,话里带笑,语调娇媚。
梁鹤鸣整个人都不好了,这还是那个跟他一起偷溜下山,啃个鸡腿能啃一脸油,喝果子酒能喝三大坛的小师妹祝萱吗?完蛋了,他可可爱爱的小师妹不见了。
“是吗?”方老爷的语气也听不出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好像是有点不放心的叮嘱说:“丫头啊,屋里的烛火千万不要让它熄了,我得赶紧去接着找那两位道爷了。”
“知道了,爹。”祝萱说完,等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放松下来。
“等一下”梁鹤鸣用口型制止了祝萱开口打算给他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房间里落针可闻。
原本已经渐渐变小消失的脚步声突然再次响起,仿佛门外的人根本没有打算离开。
梁鹤鸣握住了手里已经收起来的法器醉花间,祝萱也神色紧张的望着门的方向,只有宋观澜,将手中的临渊收起,仿佛就断定方老爷不会进来。
其实梁鹤鸣倒不是怕方老爷子进来会拿他们怎么样,有宋观澜这个战力天花板在呢,主要他初修符咒术没多久,刚刚紧急情况随手往门上拍了两张符,效果如何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数,要是轻易被方老爷破门而入就尴尬了。
好在方老爷在杀了个回马枪后也没有整出什么骚操作,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就在这是,一直昏迷的东方煜悠悠转醒,他坐起来的第一句就是:“我去,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一把抱住半跪在他身前的梁鹤鸣不肯撒手,一边抱一边说:“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梁鹤鸣被他整的一头雾水,但看在好友正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劲儿上决定先让他兴奋一会儿,然后一脸求助的看向站在一旁的小师妹祝萱。
“师妹,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梁鹤鸣问。
“前一段时间,师父让我下山历练,你和师兄都已经出师离开师门了,师父太久没见你们了心里挂念,所以师父让我历练完刚好去看看你和师兄,然后再回师门。”
“这我知道,师父跟我和师兄都说过了,可我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你,师父又突然来消息说你已经失联了很久了,我俩才匆忙出来寻你。”
“已经过去很久了吗?”祝萱若有所思的说:“我在这个魂结里,满打满算过了三个昼夜。”
“我是在路上走着,不经意间误入这个魂结的。一般只有和魂结主人生前熟识的人或者有法器的渡灵师主动探寻才能入魂结,但这个魂结很奇怪,它好像是在有意吞噬路过的行人。”祝萱顿了顿,继续说:“那天下着大雨,我撑伞在路上走着,突然从远处跑来一个老爷爷问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我说没有,但他强塞给我一个小布包,塞完他就跑,我追他没追上,这个时候布包散开,里面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再然后,我走了很远,竹简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辨不清方向。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是来到这座方宅门口。”
“你是以本体入的魂结?”许久不语的宋观澜开口问。
“是,我压根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所以没机会把肉身留在外面。”祝萱苦笑着说。
那可真是麻烦大了,梁鹤鸣心想,他尚报一丝希望的看向东方煜。
东方煜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的差不多了,他很快接受了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梁鹤鸣这一天大的喜事,见梁鹤鸣看向自己,颇为骄傲的说:“我们东方家才不用什么神魂分离的懦夫法子,我的版本是柔弱女子哭着塞给我一方绣花的手帕,想听吗?”
果然,指望东方家的小少爷惜命,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梁鹤鸣扶额。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梁鹤鸣看向祝萱。
“我别无选择进了方宅,这宅子外是一片混沌,所以我确定魂结的中心就在这个宅院里,方老爷说家里的佣人听到了些不好的风声,都领了月银跑路了,就剩了个管家。正愁没人帮忙,就央我住下来帮帮忙。”
“那你白天是怎么回事?”梁鹤鸣担心的问。
“我也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祝萱摇了摇头:“刚开始,我不知道这个魂结到底什么情况,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方老爷子嘱咐晚上在房里不要出门。头两天我晚上一回房间就莫名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醒过来时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时不时不属于自己,直到昨天,我白天就完全丧失意识了,浑浑噩噩的到晚上才能清醒一会儿。”
“东方你呢?”梁鹤鸣看向东方煜。
“额……”东方煜欲言又止
“不会笑话你的。”
“好吧,我前几天算了一卦,卦象说这个方位上有意外之喜。然后走在山路上就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冲着我狂奔而来,那小身板,我都没想到她撞我一下那么疼……”
“说重点。”宋观澜言简意赅的催促。
“好的宋兄,然后就是我在山里迷路跟我的护卫走散了,不得不进了这个宅子,方老爷冲上来迎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人,我当时没想到这个魂结这么麻烦,以为方老爷就是魂主,给他解决点遗产纷争啊,壮志未酬就行了 ,谁知道这老爷子不走寻常路,一把年纪了还战斗力爆表啊。我来第一天晚上想着夜里探查一下,哪知道一入夜就睡着了。然后第二天我学精了,我黄昏时分就溜出房间,在院子里找了个假山后等着,方便我晚上出来行动。”
“查出什么了?”梁鹤鸣迫不及待的问。
“什么也没查出来。”东方煜出人意料的回答说:“天刚一黑,院子里就出现了很多那种从地下爬出来的鬼怪。我自己进的魂结,怕贸然动手被这些鬼怪缠上逃不脱 ,就一直在跑,结果转角遇见爱,叫方老爷子给我干趴了。”
“你说谁给你干趴了?”梁鹤鸣不可置信的问。
“就那个方老爷嘛。”东方煜有点尴尬,“说起来挺丢人的,十来个个照面我就被打趴了,他生前肯定是个练武的。”
东方煜越说越郁闷,梁鹤鸣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一下兄弟,但没过三秒,本来已经像霜打过了的茄子一样蔫了的东方煜又兴奋起来,给躲闪不及的梁鹤鸣一个熊抱:“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醒过来就看到你们来救我,我太感动了!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果然,梁鹤鸣扶额。
“不是来找你的。”宋观澜给东方煜泼了盆冷水叫他冷静一下。
东方煜:震惊,不可置信,难过,重新郁闷。
“我们是来找小师妹的,碰巧师兄发现你才给你救出来。”梁鹤鸣挣开东方煜的怀抱补充说。
“等等,小师妹和东方都还没有找到魂主的心结,为什么我们进魂结的时候觉察到这个魂结已经快要消散了。”梁鹤鸣突然觉得不对劲。
“难道还有别的渡灵师也被困在这里?”祝萱猜测。
“我也没见到别人啊,那现在怎么办,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会沉睡然后白天里被控制,出去的话外面的鬼怪一波波的来,好像根本杀不完。”梁鹤鸣额头已经冒上了一层薄汗。
一直抱臂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的宋观澜突然出声,惜字如金的说:“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另外三人均是一愣,还是梁鹤鸣最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的的一拍手:“对啊,不一样。”
祝萱和东方煜也意识到了什么。
确实不一样,梁鹤鸣和宋观澜是在不知不觉间叫玉牌领进来的,没有见到祝萱和东方煜口中的老爷爷和柔弱女子,从他们的经验来看,那支簪子和手帕应该都是对魂结主人来说分外重要之物,想要破局,从它们入手是最好的选择。
祝萱从松松挽着的发髻中抽出一支簪子,那簪子是由上好的羊脂玉所制,簪尾是几朵兰花盛放,通体晶莹圆润,只在靠近尖端处有些许暗红色,梁鹤鸣接过她递过来的簪子,细细端详。
“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好看是好看,但也只是一支普通的玉簪。”东方煜也凑过来,看过之后下了结论。
“帕子呢?”梁鹤鸣问东方煜。
“丢了啊。”东方煜相当理直气壮的回答。
“东方家主就没教过你在魂结里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可能成为破结的关键吗?”祝萱还是没有领教过这位东方家大公子丢三落四的能力,实在没忍住才问出来,而看梁鹤鸣和宋观澜“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估计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作为东方家主唯一的儿子,东方煜平常出门身后跟着的护卫得十位往上,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公子出门除了本命法器是不可能带别的东西的,只要一招手,自然会有人双手递上他想要的东西。看到小姑娘失望的神情,东方煜那早已厚的堪比城墙的脸终于是有点挂不住了,挠了挠头苦想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掉在院子里那座假山或是在水底了。”
很好,约等于没说。
好在除了没见过东方煜的小师妹,另外两位是断然不会将希望放在他身上的,既然现在困在房中出不去,就先从簪子下手看看能发现什么。
“簪子尖端上的,是血。”宋观澜只扫了一眼就语气淡淡地说,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那就从它下手吧。”梁鹤鸣活动了活动手腕,取出自己的法器。
醉花阴,是梁鹤鸣的本命法器,作为众多法器中数量最少的通灵类法器,以百年梧桐木为芯,撑伞可通阴阳,只要他拿着想探查的东西撑着伞走过一道凭空出现的门,就可以跨过阴阳界限,回溯到过去。是跟宋观澜的临渊威力不相上下的法器,唯一的缺点在于自保能力有限,幸而师兄宋观澜的战力在同辈之中都算得上佼佼者,不管在魂结里捅出多大的篓子,宋观澜一般都能够给他全须全尾的捞出来。
梁鹤鸣撑起醉花阴,伸出一只手牵起身旁的宋观澜。
东方煜见状就要去牵宋观澜的另一只手,被宋观澜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东方你留在这里,保护……额,陪着小师妹。”梁鹤鸣话说到一半,余光瞟到一脸嫌弃的小师妹,斟酌一下还是换了个说法。
毕竟是在魂结中再进入阴界,风险比在外面进去还要高了几倍,宋观澜再强,保护两个人恐怕也有点力不从心,更别提其中一个还是以能添乱著称的东方煜。
东方煜再娇纵,分寸还是有的,更别提梁鹤鸣还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当然也就不再纠缠。
祝萱也没意见,但她还是不放心的交代说:“师兄你们注意安全。”
“师兄办事,你放心”梁鹤鸣检查了一下刚刚甩出去的符咒没有问题后冲小师妹笑了笑,回答说。
“嗯,走吧。”宋观澜还是神色淡淡的,站在梁鹤鸣身侧。
两人撑伞并肩向门口走去。
原本紧闭着的屋门变成了一扇大敞着的木门,门这边是他们二人和一切如常的事物,而门那边却不再是刚刚院外的景象,虽然没有刚刚那些不知从何处爬出来的面容可怖的鬼怪,但一片黑暗之中传来阵阵寒意,细听还有嘶哑的低吼声。
说来惭愧,虽然梁鹤鸣是世家传承的渡灵师,可他还是怕鬼怕的要命,最开始系统学习如何渡灵的那段时间,宋观澜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睁开眼睛一看,是做噩梦惊醒后无法入睡还不敢把他吵醒的梁鹤鸣正抱着枕头缩在靠墙的床角,眼睛红红的,一言不发的在黑暗中盯着他。
后来进魂结的次数多了,梁鹤鸣那芝麻粒大小的胆子多少算涨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就像现在,宋观澜能感觉到原本牵着自己的手手心微微泛湿,他轻轻回握了一下以示安抚。
见梁鹤鸣和宋观澜推门出去消失在原地,祝萱找了个地方随意坐下,目光却没有离开就地蹲下开始排卦的东方煜。
只见东方煜随意的从兜里掏出几个木片,摇过后随意向地面一掷,木片落下,散在地上。
大凶。
“你不是东方煜。”祝萱的声音响起,还是软软糯糯的江南口音,说出的话却让东方煜动作一僵。
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东方煜就重新换上了那副世家公子哥儿满不在乎的笑容,他再开口时,声音和方才已经截然不同,他不紧不慢的收起散落在地上的木片,笑盈盈的反问:“对啊,那你,是真的祝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