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郑嫮将才抵亮家门的指纹锁。智能锁是不久前升级的新款,无论何时都在三指宽的荧蓝色电子屏幕里跳出微笑的颜文字,附上跳跃的小字:“小嫮欢迎回家”。看起来很像自定义的设定,郑嫮这样想,又想到她似乎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枚指纹锁给出的所谓惊喜,所以是谁赋予它欢祝与飘渺的电子生命?
这些太不重要了,是郑嫮即将忘却的插曲,哪怕那上面写着她并未提供给电子公司的姓名,哪怕那些俏爱的颜文字曾是与嵇微共同对话框的常客。她的身体记忆提醒着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独自面对这间黑暗得令人头痛的房子、开灯、换衣、洗漱、回到卧室。这间卧室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她与另一位不经常能够碰面,能碰面的只有夜里对方身体在被单残留的余温。
在目光骤触一片昼灯时,郑嫮忽然想起,今天嵇微没有给她例行公事地发送消息,告诉她他很忙,不能陪她一起。这样的消息,起初收到时郑嫮还会很遗憾,或者难过,现在她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就将手机放回了包里,不如一条不合时宜的工作信息重要。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生命里总是在沉默地生根发芽,在剜去前一向没有任何位置。
她的眼睛并不是很好,遇碰强光时很难不被刺激得蹙眉。她忽然后悔答应设计师的建议,将客厅设成冷色调的灯光,刺目、且冷硬。刚开始时没人在乎这个,因为生活是暖色调、爱情也是,一切物质媒介的不足都可以被情感弥补。可惜偶像剧从来不会告诉你故事真正的结局,骗了太多人、也骗了郑嫮,爱情不过是一节口香糖。劣质的无法撑支人嚼几下,郑嫮很幸运,她的那颗是优质的,广告里大肆宣发的炫迈版。
然而什么口香糖也嚼不了十年。
这三个月来的破天荒头一回,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不用定睛,郑嫮就知道嵇微坐在沙发上。他应该新剪了头发,或许已经剪了很多次,只是郑嫮从来没有参与。听见门口的动静,嵇微好像很惊喜、又好像很担心地上前迎着她,絮絮地帮她解风衣,问:“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郑嫮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她惜命得紧,严遵医嘱的早睡早起,宁可提前两个小时到公司上班,也不肯拖延两个小时下班,两个人朝夕不碰面也有这份原因,一般十一点钟是郑嫮准时入睡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嵇微离结束工作还太远。今天是意外,毕竟实时代码不允许她不加班以示鞠躬尽瘁。
“公司加班。”她回答的很简短,成年后养成的语言精练,将风衣慢慢挂好,终于正视了他一眼:“怎么在这里坐着,你那里今天没有事情吗?”
嵇微的眼睛似乎亮亮的,不过郑嫮疑心是灯光太亮的缘故,以致她又萌生了改换灯光的想法:“我有事想和你说。”
郑嫮有些意外,“有什么事不能在微信里说吗。”毕竟这是他们现在一贯的相处方式,活在电子信息里,所以连丈夫的新发型都一无所知。
嵇微没有正面回答郑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影响他久别重逢的兴致,接着说下去:“付文予你还记得吗?他的孩子过几天要办满月酒,我想和你一起去。”
付文予,嵇微和郑嫮的高中同学,毕业后跟着嵇微创业了一阵,后来因为心气被磨淡了、兼之妻子有孕,离开公司回归家庭了。原来一转眼都这么久了,郑嫮想,成年人衡量时间的长短也只能用新生命作筏。“哪一天?”她问,又有些歉意地说,“我最近时间并不丰裕。”
或许也是因为“孩子”这个词语。
郑嫮一直觉得,有孩子会成为夫妻之间的阵痛,而没有孩子也会成为夫妻之间的隐痛。总归都是会痛的,或许步入婚姻这一刻就无法避免。人人都知道婚姻的誓词只是欺骗此刻的自己,花架枯萎、青春消逝,没有人会站在原地。
催促只是无足轻重的扰民级别,郑嫮更在乎的其实是嵇微的态度。婚前他们的申明是极其郑重的:不需要孩子。只是郑嫮当年高中选科前也是这样郑重的声明选择文科,而现在她是一名工科计算机毕业生。人的誓言普遍不会被本人一辈子遵守,从那个时候郑嫮就明白,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这该死的人生逼迫。
现在她大抵属于被逼迫的那类。因为她发现血脉才是维系婚姻的真谛,就像童年报刊的诙谐漫画,两个人、一条链接心脏的红线。白头偕老所依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爱情,这世界上没什么人能爱一辈子。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性价比最低的东西,而人都是精明的。
“十六号。”眼前的嵇微答得很快,继续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她,像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拿来形容一个三十岁的人,有些奇怪,但是郑嫮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了。与此同时,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点点头说:“我没有什么问题。正好家里有一只金锁头,拿来送给那孩子吧。”
嵇微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那只金锁的来历:“那不是太姥姥送给你的吗?”郑嫮的太姥姥最爱攒金器,去世后郑嫮母亲作为孙女也分到许多,都转赠给了郑嫮,结婚后郑嫮又带了一些放在新家,其中就包含这只金锁,嵇微拿到过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值钱什。后来他才知道,郑嫮拿金器不是为了积攒福气或是看着喜庆,她是觉得如果嵇微创业失败,她能马上变卖换钱给嵇微还债。
如果那个时候嵇微知道,或许他会立刻放弃自己筹备两年的一切,继续回到007的大厂,在疾病与睡眠的荼毒下卷生卷死,为顶头上司制造一分不归属于自己的经济。但那也比郑嫮为了他牺牲自己要好。郑嫮或许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所以她只是说放在家里添喜。等到嵇微知道这件事时,他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掌舵的胜利者,可以买回成箱成箱的金镯,最近刚刚得一张崭新的房产证,一如以往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嵇微在这些得以喘息的歇办时间里试着去挽救婚姻的惊喜,在每个甚至不足以在社交媒体宣传的节日里精心准备礼物,在清晨与夜晚送上他欠缺许久的吻。
可是那些都没能换回郑嫮的脚步,离他远去的脚步。三十岁的郑嫮已经不再需要惊喜、礼物与吻,那么她想要什么呢?郑嫮自己也无法回答。她什么也不缺了,连落寞也像矫揉造作。
疏远或许就是因为创业。只是即使不创业,也不会更好了。郑嫮和嵇微都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进了不同的公司。嵇微创业后经营游戏行业,渐渐和郑嫮所在公司的开发游戏成了对家,因此他与郑嫮后来对工作上的事情绝口不提,郑嫮在公司也从不提及自己的婚姻,生怕透露出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弄丢她的工作。不提工作,生活又有几分可提呢?
在嵇微陪郑嫮过完情人节以后,公司那边拨来电话,通知事情时也昭示着他的假期结束了。接电话时,郑嫮正坐在他对面翻阅手机,白白绿绿、通篇的系统字。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体贴地说了一句:“你忙就回去吧,我这边没关系。”嵇微忽然意识到郑嫮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她的甲方,她要应付的人员之一,只不过冠了一个丈夫的头衔,而这头衔也很廉价。他摇摇头,坚持要把情人节这一天过完,于是郑嫮也不再说什么,重新将手机放回包里,与他共饮一杯红酒。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因为郑嫮累了,不过她仍旧很会为他们的婚姻留有面子,她的手很轻地推开他,用了个理由说,家里的计生用品用完了。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嵇微忽然有问询的那样一种冲动,不过他知道郑嫮会送给他一个耳光,或者无穷无止的分居。郑嫮今年三十岁,即将面临着三十五岁事业危机的红线,但仍旧冉冉升起着。不用问,他就知道就算让她死,她也不会捧着一个畸形的、圆滚的肚子待在家里。她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被寄生,这是郑嫮二十岁那年亲口告诉嵇微的,带着一点儿恐惧和恨意。
漫长的沉默里,嵇微看见郑嫮抬起头来。她很疲惫的、很疲惫地说:“嵇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后代的话——”
她用了“后代”这个词,像写在论文报告里,严酷得令人惶惑。而嵇微的确惶惑了,他看着郑嫮,像在看能立即宣判他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是命运是自己定的,不是吗?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承诺了,是他不忠地动摇了,合该受到伴侣的惩戒。
他从来了解郑嫮,没有幻想。
郑嫮最终把话说完了。她说:“那么我们就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