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嫮想过离婚吗?或许吧。近年来郑嫮总是很喜欢用“或许”这个词语,无论多庄重的场合,比如现在。她知道婚姻没那么美好,但没有想到不美好的这么鲜明。恋爱的目的是什么?她有时觉得只不过是桥梁,什么的桥梁?坟墓的桥梁。
母亲对她说,爱情的尽头只是亲情而已,郑嫮是相信的。什么感情都有保质期,郑嫮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她爱嵇微,而嵇微也爱她,更重要的是,这段婚姻是可靠的婚姻。于是郑嫮走进了玫瑰捧花的殿堂,在白纱簇拥下念颂此生不渝的誓词,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会爱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些话郑嫮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是那一刻她愿意试着去相信,因为嵇微的眼睛太明亮,而她也仍旧爱着。
可惜爱并不是一个恒久不变的词语。再歌颂,它的底里也是不堪一击而朽坏的。
“嗯。”她含糊着答应,似乎想找补些,“是太姥姥给我的的,你要是想留着,那么再买一只就是了。”买金锁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是郑嫮总是觉得别扭,——对于去迎接新生命。
“我已经买完了。”嵇微在她话音刚落后说,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盒子来,郑嫮最讨厌的牌子,因为那个牌子的包装手感最差,捏起来像塑料的棉花。他将盒子打开,认真得像求婚。很漂亮的金锁,镀了鲜艳的颜色,像古时候美丽的流苏香囊。郑嫮点点头,这么评价:“很好,辛苦你了。”
太客气,例行公事的礼貌与严谨。从提及离婚的第二天开始。其实嵇微对此没有回应任何态度,以至于稍醉的郑嫮醒来后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肆意言说的梦。但是隔阂就像地震,就算人好好地站在这里,心脏也会永远留存那一刻恍惚而瞬息的失重。
嵇微不想处理问题,而郑嫮接受。
她点评完毕,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夜深绵延骨髓的疲惫感。她不打算在这不喜欢的灯光下做不喜欢的纠缠了,她决定离开,但是嵇微叫住她。
“明天晚上你还要加班吗,小嫮?”
郑嫮重新回过头看着他。“不。”她回答,仍旧简短。嵇微想起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他和郑嫮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抱怨工作、抱怨老板,有时候还会让对方帮忙修改代码,嵇微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侧头对郑嫮笑,问她:你不怕我把你们公司的数据转手卖了呀?郑嫮通常会捶他一下,然后笑起来。
现在,他知道郑嫮是真的怕他知道她的数据,也知道他们不是没有话聊,只是都不愿意讲下去。
“明天晚上,我们聊聊,好吗?”说这话的时候叱咤风云的嵇总有种向初恋表白的、白纸般的局促感。哦,他的初恋也是郑嫮。他情窦初开的初恋、他婚姻危机的妻子,在他面前点了点头,说了句“好”。“时间地点都发给我,我会整理好时间的。”她这样说,“早点睡。”
离婚。这两个字说出来也要靠冲动和契机。冲动是红酒犯下的过错,幸许也要碰瓷郑嫮的酒量太差。契机是孩子,也是嵇微领带上的香水味。
不属于她的香水味。
除非出席场合,工作日郑嫮从来不喷香水。这是公司员工的默认规则,味道太明显的香水无益于精密的工作。且郑嫮不爱流行的香水气味,她爱买香膏,最爱一款柑橘味。黑鸦片的味道——朋友根据她的描述得出结论,同时附上一句:“关心一下你老公的感情生活吧,小嫮。也关心一下他的品味,真的很难闻。”
小嫮。太多人叫她小嫮了,而嵇微不过是其中叫了许多年的之一。
有时候郑嫮会疑心自己的疑心。毕竟他们认识了多少年,就爱了多少年。但是——
郑嫮实在太疲倦了,于是她只是揉了揉眉心,答应了好友一句“知道了”。其实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是最简单的事情,毕竟装聋作哑不需要成本。
嵇微知道郑嫮咨询过很多律师,有关于离婚事宜。这件事也并不难知道,开公司的人难免认识许多有益于维护自身权益的人。郑、嫮,好漂亮的名字,我没记错的话是嫂子吧?第一次在某位律师朋友的口中听见这个问题时,嵇微的心还会钟鸣一般颤动一下,现在倒已经化为了死寂的无所谓。接下去的一句总是:嵇哥,你要多关心嫂子呀,嫂子已经来问过我几次离婚财产分割的问题了。
后来他已经会从善如流地问:你嫂子想怎么分割?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他与她别扭之间的小情趣,对面愣了愣,郑嫮到底想怎么做,也没了答案。
现在郑嫮也并不问了,嵇微同样知道。他知道她现在不会离婚,因为她最怕麻烦。现在的嵇微事业有成、顾家而爱她,仅仅因为她的不爱、或者厌倦,而从身躯切离下年幼、青春缠结至现生的,关乎嵇微的一切,并不够划算。且她碰巧遇见一个不够幸运的时代,对婚姻的分离越来越苛刻的年代。
郑嫮心知肚明,嵇微不可能离婚。在那该死的三十天冷静期内,他有的是手段让她离不成婚。既然如此,何必平添隔阂?于是她继续着她装聋作哑的策略,他的事业、他的感情,都与她无关,她连微笑都懒怠去给予。
嵇微甚至怀疑她的妥协实际是在熬鹰——她在一步一步耗死他的爱。
比如此刻,她平淡地通知他,像吩咐一个连客户都称不上,随手拽来的一个新来的公司员工,告诉他,将行程发到她邮箱,具体的事情届时她会有所答复。现在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列数据代码,显而易见。
他很想试试短视频平台偶尔会刷到的,年轻女孩子爱看的桥段,将她死死锢扯过来,抵在墙上,恶狠狠地——后面他忘记了,因为他的手指只在这个视频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也许是该试试,毕竟维系婚姻,没有孩子,就只能用新颖这一招。
但是郑嫮看起来太累了,所以嵇微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卧室。似乎他在门旁吻了他心爱的姑娘,二十岁的他。
郑嫮请了一天的假。其实她的本意只是想请上午的假,毕竟昨晚耗得晚了,她不容许她的养生计划出现不可逆的错误。但是她又答应了明天晚上和嵇微出去,工作和嵇微加在一起,实在让她难以应付,干脆休息,一了百了。
下午嵇微回家来接她,她刚梳妆完毕,没有拒绝,今年第一次上了嵇微的车。她有驾照,和嵇微一向是各开各的,嵇微能感觉出她并不喜欢他车里不附香水的皮革味道,特意买了一款柑橘味的车载香水置在副座。郑嫮坐在那里吸了吸鼻子,开口说:“柑橘味。”
他刚想笑,酝酿好邀功的讨赏话,年少时最爱的巧言,常常引得郑嫮高兴。郑嫮念书的时候笑点低得与目共睹,后来据她所说,是那时候的苦吃得太少了。“我精心......”
第四个字还未从唇齿间敲出来,制成流沙魔药瓶图样的车载香水在空中旋成一个漂亮的弧度,顺着车窗飞进了地下停车场大敞的垃圾桶。清洁阿姨大抵新换了垃圾袋子,重物砸进去的时候空荡荡的一声巨响,像拢收音的演唱厅第一音的美声。
嵇微呆住了。
“不好意思啊。”耳边传来郑嫮的声音,她相当无所谓的笑笑,对他说:“我现在对这个味道过敏,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