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扬逐渐养成了定期去找徐医生聊天的习惯，尽管作用聊胜于无，她的睡眠状况依旧不尽如人意。不过聊胜于无也好过恶化，陈晓扬对疗效相对满意，毕竟得过且过才是常态，生活不会事事如意。

    而且这段时间公司事务清闲许多，她的睡眠虽然在质上一败涂地，但好歹还有量能顶上，勉强可以支撑下去。

    睡眠问题成为不痛不痒的顽疾，陈晓扬对此渐渐麻木，不太上心。她习惯了夜里难以入睡和勉强睡着后的多梦，习惯了醒来后时不时的头晕、恍惚、健忘，也习惯了——

    总是猝不及防出现的周穆的幻觉。

    *

    陈晓扬十指交叉，双手自然垂落桌面，目光注视正在汇报的研发人员，表情平和认真，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以示赞许。

    研发人员受到鼓励，语气激昂三分，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再掰开揉碎地讲一遍，好拉来更多研发投入。

    然而，事实上平易近人的陈总并不如表面一样认真倾听。陈晓扬看似目不转睛，实际却在悄悄用余光观察会议室角落座位上的虚影。

    他在看她，一直在看她，仿佛很久不见，于是一瞬都不舍得移开。

    可是，陈晓扬知道，只要她转头看向他，他就会消失在空气中。

    他是周穆，是她不能见面的、心知肚明的幻觉。

    但是幻觉也没什么不好。

    幻觉会在她不能看去的地方坐卧行走，如活人一样生活。

    她还能看见，没什么不好的。现实里的幻觉，没什么不好的。

    自欺欺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陈晓扬知道自己的心态多少有点不对劲。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谁都会有点糟糕，没谁十全十美、身心健□□活就是这样的。

    一直絮絮叨叨的汇报声音停下，陈晓扬后知后觉回神，目光凝聚在她应该注视着的研发人员身上。

    “你说得很好，新产品前景确实不错。不过这份方案还要再细化一遍，新版本记得和方秘书对接。”方案的内容在会议前她已经过目，心中有了定论，这会儿不慌不忙地说出，给会议画上句号。

    研发人员松了一口气，不过脸上不免也露出些遗憾。他还以为陈总听得这么认真，会多问些东西呢。

    不过，陈总没有想问他的，又为什么一动不动，仿佛沉思呢？是在看谁吗？

    他转过目光，看向陈晓扬目光去向的地方。那一片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

    “刚刚的会议，是有哪里不对吗？”方宁友把新的文件送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驻足发问。

    “没有哪里不对，他说得很好，项目的前景也很好。”陈晓扬微微避开和他的对视，“方秘书，帮我再确认一遍下午的行程。”

    方宁友依然没有走：“那您还好吗？”

    陈晓扬勾唇微笑：“我也还好。”她开玩笑道，“方秘书为什么问这个？难道今天的我突然变得面目可憎了吗？”

    “既然您都这样说了……”方宁友叹气，识趣地没有问下去，“我明白了，我现在去确认行程。”

    “辛苦了。”陈晓扬对他点点头，然后做出专注文件的姿态。

    方宁友离开了陈晓扬的办公室。厚重木门“咔哒”一声关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面前的空气中，并没有聚焦，也没有偷瞄办公室的沙发。

    尽管那个身影一直在沙发上，扎根了一般动也不动，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但是陈晓扬知道，她只要向那个方向转头，在她真正看过去前，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是虚假的幻觉，所以不可现于人前。

    她不应该沉溺在幻觉里。

    但她还是被侥幸困住了。

    幻觉固然是虚假的——可是这个周穆多么真实啊！

    他总是在她身边出现，他做着记忆里周穆会做的事情，只是不会说话，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到，身形僵硬，动作呆板……

    仅此而已。

    周穆只是变得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不过周穆依然还是周穆。

    他和他能有什么区别？他和他没有区别。

    陈晓扬知道自己的脑子有点乱。她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控制不住自己用余光凝视那个身影，控制不住自己走神，控制不住自己被幻觉改变思维。

    她想，永远离开她的周穆不可以改变她，但是重新出现的、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觉的周穆……

    真的不可以吗？

    *

    “最近怎么样？”徐医生语气轻松地发问。

    “还是和以前一样。”陈晓扬笑道，“没什么变化，还是每天按时上下班，每天忙忙工作，然后尝试和小孩拉近关系。”

    她把话题重点转移到了周玙身上：“最近刚好有时间，我去了她班上的家长会，她和同学老师介绍我，说我是她姐姐。”

    她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家长会后，我逗她，说，怎么不叫姐姐了？她说：‘今日份的姐姐已经叫过了，下次叫要等下一次了！’”

    她学周玙不服气的语调简直活灵活现，徐医生也笑了，有点欣慰地说：“看来你们相处得很好。”

    “是呀，慢慢熟悉起来了。”陈晓扬目光放远，“越熟悉，就越不像……”

    她停了话头，脸上的笑也淡了些：“这样也好。”

    “哪样是不好的呢？”徐医生顺着话题问下去。

    陈晓扬不愿意多说，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好。”

    徐医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追根究底。她想，陈小姐从来只说一些具体的事情，却一点不透露自己的想法，显然接触了这么久依然没生出多少信任，逼问只会适得其反，连现有的少少信任都会全部消耗。

    而且，陈小姐似乎也不需要她追问下去。陈小姐不在意自己憔悴的状态，也不需要她帮忙解决心理问题；陈小姐是来打卡的，随便应付一下自己或是别人，最后心安理得地给出个无能为力的理由。

    徐医生为自己的职业口碑暗暗叹气，但是叹完了也就算了。还是那个原因——陈小姐加了钱，很多钱。

    看在钱的份上，徐医生觉得自己当个单纯的陪聊也没什么。

    就在她以为今天也是就这么闲聊到结束之时，陈小姐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徐医生，你觉得，总是看到某个人，是对方经常出现，还是自己太过在意呢？”

    徐医生精神一振，她换了个姿势，稍微更靠近陈小姐了一些：“能具体说说吗？”

    陈小姐说：“我总看见他出现在我余光里，可是认真看过去，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小姐垂下视线，浓密的睫毛为她的双眼遮上阴影：“是我看错了、出现了幻觉，还是……他确实出现了呢？”

    陈小姐这是恋爱了吧？徐医生有些意外。她挺吃惊的，一个是因为，她还以为陈小姐是“智者不入爱河”的类型；还一个是因为，她没想到陈小姐会愿意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或许陈小姐对她的信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么稀薄，陈小姐只是慢热而已？徐医生乐观地想。

    徐医生问：“那么，当对方确实出现在你视线范围内的时候，你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总是想看他，但是又觉得不应该看他。”陈晓扬依然低着视线，掩饰自己的情绪，轻声问，“我是生病了吗？”

    徐医生柔声问：“那你会觉得苦恼吗？”

    “苦恼？不，我不苦恼。”陈晓扬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起来很疑惑，徐医生安抚她：“陈小姐，别担心，你不是生病了。”徐医生说，“你大概是恋爱了。”

    陈晓扬抬眼，没什么表情地和徐医生对视了一秒，然后突然笑起来，一副释然的样子。她的表情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眼神也没有，但是徐医生不知为何有些心惊，甚至提起了一些警惕。

    陈晓扬发出感慨的声音，摇了摇头：“原来是这样吗？”她咀嚼着那个字眼，“这就是恋爱啊。”

    “这种情绪……恋爱……”陈晓扬轻笑一声，“真好啊。”

    她想，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好理由呢？

    万能的、莫明其妙的爱。

    我没有生病，也不是被周穆改变了。我只是爱他。

    周穆、周穆。

    周穆啊。我的周穆啊……

    陈晓扬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对徐医生温和又释然地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徐医生。”

    “今天的咨询可以现在就结束吗？”她直直看向心理咨询室的角落，看着那个半透明的身影消散于空气，居然并不觉得痛苦，心里波澜不惊，“我要回去，看看他，然后自己想一会儿。”

    “下次见，徐医生。”她礼貌地、正常地和徐医生道别。

    陈小姐离开了诊所。徐医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啊？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好像哪里都不对劲……”徐医生喃喃自语，“但是复盘那些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难道是错觉吗？”

    徐医生的心情变得有些凝重。她想，下次试着问深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