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
夕阳坠地。
有一丝疲惫细细地钻进他的脚心,那条跛腿下面的脚心。
他扯扯黑色的披风,将自己完全裹起来,只露出红色的衣领和苍白的脸。
连那柄刀,都被他收进鞘里,隐在背后。
他半闭着眼,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那样子,仿若垂暮之人的蹒跚,累极了,连这抬起落下之间亦是耗尽了十分的气力来支撑。
所以,当他的十步之外出现了一个大澡盆的时候,他仍然只是慢慢地迈着他的步子,不看不问。
可是,到了只有五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因为那柄刀在背后冰得他有些不舒服。
这是他和刀的默契。
但他不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半低着头,望着那个在这边城黄沙里,有些干净得过分了的人。
“你是傅红雪?”
连声音,都有些像他趴到桶沿上时晃出去的水。
轻快,动听。
他十分羡慕,有时亦会,十分痛恨。
“是。”
“你终于来了。”
那人一笑,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地跳出来,装的都是惹人的欢愉。
傅红雪几乎是不笑的,可是巧得很,昨日他才笑过,抱着那个他心动不已的女人,满足而兴奋地笑过。
比起眼前这个人的,更为欢愉。
那人忽然站了起来,一旁的女子近前要为他穿上衣服,被他举手推开。
“我是杀手,可我讨厌被人利用。”
然后,傅红雪看到了一柄剑,一柄极快的剑。
快到,无光无影,落下之后,仿若从未抬起过。
而澡盆之内,水波已经艳过西边的晚霞了。
此时,这红日黄沙里,只剩了,一个将自己裹在黑色披风里的傅红雪,和,一个浑身滴着水的杀手。
“你有花生吗?”
那人提着剑笑问,像是,一个街边的孩童向大人讨要冰糖葫芦。
傅红雪的身子却已经绷紧,因为,他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
最快的刀,最快的剑,哪个更快?
“你真不该动真气。”
傅红雪心里一叹,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因为,他是真的忽然没了一丝力气,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
他昏了过去。
所幸的是,他没有倒在地上。
因为,那个滴着水的杀手飞身一动,抱住了他。
“怎么从没有人说过,傅红雪这么好看?”
傅红雪又看到了那滴很美的泪,那抹很绝望的笑。
“你真狠心。你明明刚刚说过,要同生共老,再不放我离开。却只一夜之间这么快,就要丢掉我,弃我而去-----”
傅红雪记得自己那时走得很快,以致他现在要很努力地回忆才能肯定,那不是一个梦,他确实曾经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过复仇。
没有人,包括那个从万马堂开始就呵护他的女人,包括那个一直对他很维护的兄弟,没有人知道,他停下复仇时的慌乱,空虚,甚至是害怕。
所有人都在让他停下来,除了,母亲那双怨毒的眼睛。
那双唯一支撑着他的眼睛。
那双恨极了,已经有了疯魔模样的眼睛。
他已经离不开那双眼睛,就如同离不开那柄刀。
所以,他只能放开其他。
只能丢掉所有。
只是,这种放弃和丢掉,有时会太耗费力气。
而那杀手来的,正是他刚刚耗尽力气的时候,很是时候,连暗中散出的毒都没发觉。
不过,看来自己仍然没死。
傅红雪睁开眼睛。
“你醒了。”
依旧动听,依旧轻快。
傅红雪试着动动身子,却只是徒劳,他只能转过头去。
一个穿着一身浅青色衣衫的少年,歪坐在椅子上,一只脚高高地搭在另一条很是规矩的腿上,背对窗面向着他,一手抛一手接,吃着花生。
“明天你才能动。”
傅红雪仍是直直地望着他。
可是,那人却觉得傅红雪看的是他的花生。
“花生不能给你吃。”
傅红雪动了动眉,“的确,路小佳的花生从不给别人吃。”
那人,路小佳,又是一笑,“你知道就好。”
怎么没人说过,这第一快剑的杀手,是这么个可爱的少年模样,娃娃脸,大眼睛,还有酒窝。
“我是比你小,却绝不是什么小少年。”
“没人敢说路小佳是小少年。”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
傅红雪转回头去,望着床帐,声音有些冰冷,有些狠厉。
“我若一定要吃你的花生呢?”
“这样啊——”
椅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声,傅红雪知道,路小佳走过来了。
突然有什么抵在嘴角,傅红雪一惊,却闻见了一些些香味,花生的香味。
“那就给你吃好了。张嘴吧,都给你剥好了。”
那张娃娃脸在离他的眼睛很近的地方,他看不清表情,却被那扑洒过来的热气弄得莫名心乱,嘴就随着他的话张开了。
然后,一粒花生放到了舌头上。
轻轻地,还擦过了一根手指。
带着花生香气的手指。
“好吃吧?”
那张脸稍稍抬高了一点,果然又是荡着笑意的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又是莫名的,只是,这次有些气恼。
傅红雪闭了眼,不再说话。
“我去吃饭了。”
脚步声,开门声。
“哦,你现在可不能吃东西,只好饿着了。”
关门声。
明天。
明天就继续。
他放松了身体,渐渐有了些睡意。
傅红雪再次醒过来,是被惊醒的。
一个江湖人的本能警觉。
一个复仇者的加倍小心。
因为,很温热的一个身体躺到了他旁边。
他双眼如刀地转头,却不料,嘴角擦过很滑嫩的一块地方,原本要问的话就在慌神中落了回去。
“放心,我可不是要占你什么便宜,只不过,我的钱除了买花生,只够这一间的房钱了。”
傅红雪微微动了动头,向后撤了一点,离那块滑嫩的地方远了一点点。
“不过,”路小佳忽然也转头面向他,傅红雪一惊,再退,头却已经抵到了墙壁,不过,幸好,还离着两寸的距离。
“你好像刚刚占了我的便宜哦。”
“意外。”
路小佳眨眨他那又圆又大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是个姑娘,即使是意外,你都非娶我不可的。”
“你要我娶你?”
傅红雪答得很是平静,很是从容,就好像,如果路小佳真的要求,他就会答应一般。
“这倒是不用。不过,你要双倍赔我买花生的钱。原来我可以挣到很多的,没有了就算了,还要给你买药,这可是让我少吃了很多花生。”
“好。”
路小佳望着傅红雪冷静下来的神情,撇撇嘴,重新躺好,盯着头顶床帐上那用五彩丝线绣出的花鸟,轻轻地开口。
“傅红雪,这是我第一次救人。”
依旧是很动听,却少了那份轻快。
“可是,我却很喜欢。比起杀人,这种感受更让我满足。”
“你喜欢杀人吗?”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杀人,可是,一旦不做杀手,路小佳又还是路小佳吗?”
“只喜欢救人的路小佳,听来就很好笑,是不是?”
路小佳微微笑着在那里自言自语,笑得有些嘲讽,说得有些凄凉。
“傅红雪,你喜欢复仇吗?”
没有回答。
“你能停下复仇吗?”
“不能!”
“我想也是。如果谁让我不做杀手了,我恐怕也会这么气恼地杀了他。”
傅红雪的心跳了跳,闭上了眼。
“明天你就能继续去复仇了,所以,今晚好好睡吧。”
一只手伸进他的颈下,慢慢把他歪了的身子调正,然后拉拉棉被。
“做个好梦。”
傅红雪渐渐入睡,在就要入梦的时候,感觉手上一片温暖。
很久远的温暖。
也许,是已经入梦。
他已经不是很记得,温暖是什么感觉。
第二日的天阴得很,本是正午,却有些像日暮时分,阴暗暗,昏沉沉。
傅红雪在街上又遇到了他的那位兄弟,叶开,还有那个时常跟在他身边的姑娘。
“你不要她了?”
“是。”
叶开深深地皱了皱眉,“小红,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这么不快乐?”
“我只要复仇。”
“复仇解决不了任何事。小红,我们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当年的恩怨。”
“不,这是唯一的方法。”
“小红------”
一旁的丁灵玲见两个人都开始有了火气,忙把叶开往旁边一拉。
“哎?那边有卖花生的,听说这里的花生最好吃了,叶开,你去给我买,好不好?”
最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叶开马上笑着点点头,走去街边的小摊买花生。
傅红雪望了望那花生摊,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丁灵玲。
“给我的?”
“受人所托。”
丁灵玲一脸狐疑地接过来,打开包在外面的白锦手帕,里面竟是一根很漂亮的红色发带,看得出来,是上好的绸缎,上面还绣着很精致的小花,四季皆有,连锁边和裁剪都是极尽巧妙,真的是很华丽的一条发带,即便是她这个丁家的小姐也从未见过比这个更好的。
“好漂亮!”
“什么好漂亮?”
“有人托傅大哥送我的发带。”
叶开拿着发带在手里翻看了两下,看了傅红雪一眼。
“这上面的绣工是杭州织女坊当家的手艺,这料子是江宁织造上奉的贡品。这样一件东西,恐怕世上难有几件,小红,这是谁给你的?”
“那花生如何?”
叶开被他问得一愣,倒是丁灵玲抓起一颗花生,剥了细细尝了尝,清脆地一笑。
“好吃。”
然后把手在叶开身上擦了擦,才拿过发带来,又细细地用手帕包起来。
“我以后成亲就用它了。”
“那怎么行?!”叶开一瞪眼。
“怎么不行,这么好看的发带,只有成亲行礼的时候用才不会辜负了它,是不是,傅大哥?”
见惯了两个人的拌嘴,傅红雪只是从叶开手上的袋子里摸了一颗花生,便又往前面走去。
剥掉外面那层壳,出现的是红红的一颗果仁,饱满,散着香味。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放到了嘴里。
是很好吃。
只是,没有他那日的好吃。
大概,这样的花生买给他,他也不会要的。
今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房里只剩了他一个人。
桌子上还放着那人剩着的花生壳,足足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花生壳旁边是手帕包着的发带和一张字条。
“欠我的钱,下次见面就换成花生给我吧。桌子上的东西,麻烦你送给丁灵玲。后会有期了。对了,傅红雪,你的手很冷,多穿点吧。——路小佳”
那字写得很潦草,就像那一堆花生壳。
傅红雪甚至能从那纸上闻到淡淡的花生香味。
他拉拉披风,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天依旧很阴,风带着凉意灌进衣服里。
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