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欢,路面湿湿滑滑的,越来越难走。
丁灵玲撇着嘴拎着裙子,走得很是小心,叶开撑着一把很大的伞,肩膀却已经湿了一大块。
“傅大哥到底要我们在哪里等他啊?”
“到了。”
丁灵玲抬头一望,“不小客栈”,她一下乐开了,这明明就是个很小的客栈,一眼望去,没有几个客人。不过,她还是兴冲冲地跑了进去,不用再走雨路当然最好。
叶开收了伞,又望了望身后的小巷子,也进了客栈。
不过,他没想到,在这里竟还见到了认识的人。
叶开凑到丁灵玲耳边说了一句,便走去窗边的桌子。
“路小佳果然什么时候都离不开花生。”
叶开坐到路小佳对面,抓起一颗花生,剥了放进嘴里。
“而且,路小佳的花生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好吃。”
“叶开的手也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快。”
路小佳一笑,喝了一口酒。
“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花生好吃?”
“叶公子又为什么来这小地方,还带着红颜知己,这里可没有什么美景。”
路小佳望了望那边的丁灵玲,她还在气恼地抖着衣裙上的雨水。
“我来等人。”
“真巧,我也是顺便来等人。”
等人还有顺便的?
“不如一起?”
“好啊。”
路小佳抓起最后一把花生,随叶开走过去。
“丁家小姐比起传闻之中,更加漂亮动人。”
丁灵玲抬头一望,就见对面坐了一个男子。
大眼睛,娃娃脸,晃着两个酒窝,还穿着浅青色衣衫。
分外英俊好看的一个人。
丁灵玲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是路小佳。”
叶开好笑地看着她这难见的忸怩害羞之态,忍不住心里谢了谢路小佳。
“你好。”
“丁小姐这么漂亮,想必这个镯子也很是愿意随了丁小姐的。”
路小佳从怀里掏出一块红绸来,不管丁灵玲的婉拒,一把塞到她手里。
丁灵玲小心地打开红绸,竟是一个透着淡淡绿意的白玉镯。
“这比那发带还要好!”
“你难道成亲的时候连这个也要用上?”
“怎么,不行吗?!”
叶开望望路小佳,“行行,丁家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丁灵玲欢乐地把镯子包好,“谢谢你,小路兄弟,以后,丁姐姐就替你出头了!”
“哈哈哈------”
叶开大笑起来,暗自庆幸茶水刚到嘴边还没有喝,路小佳也微微笑着,却是愉悦的模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丁家小姐,他路小佳应该比我还要大一点的。”
丁灵玲难以置信地瞪眼望着路小佳,路小佳点点头,她的脸立马红了个透底,嘴里却还嘟囔着“看起来明明就是个小少年嘛”。
饭就在这种很是愉快的气氛下吃完,天也很快黑了。
可是,叶开不禁担起心来。
在这个江湖里,除了自己,除了自己知道的仅仅的几个人,几乎都是他的敌人,几乎都在盼着他死。
必须去找一找他。
而丁灵玲非但没有吵闹,反倒是推着他出了门。
“傅大哥都没有朋友的,如果出了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知道,小叶子很看重傅大哥,哼,有时候我都比不上!”
“是吗?”
“其实,傅大哥很可怜,小叶子总希望他能开心一些,我也希望,可是,傅大哥几乎从来不笑。”
路小佳又放进一颗花生,嚼了嚼,又喝一口酒。
丁灵玲也抓起花生,吃了一颗,“真的很好吃。比那天买的好吃多了,难怪那天傅大哥吃了一颗就不吃了,一定是吃过这么好吃的了。”
路小佳轻轻地笑了笑,望着外面仍旧落着雨的夜色,神色紧了起来。
“你的父亲可还好?”
“嗯。”
“你的哥哥们可还好?”
“嗯------”
路小佳又叫了两声,还是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他只好抱起已经睡着的丁灵玲,朝楼上定好的房间走去。
“他们平安就好。”
夜已经深了,很冷,可这个丫头坚持在大堂等人。
她,很懂事,很好。
拉好被子,放好床帐,熄了灯。
路小佳这才退出房来,轻轻拉上了门。
可是,还没转身他就眼神一冷。
飞身下楼的同时,剑已在手,极快,极冷。
路小佳笑着,冷冷地笑着,没有谁可以在背后那么盯着他,可是,他却愣了愣,在望见那个人的时候。
这一愣之间,那人已经避过剑锋,拔刀出鞘。
“怎么是你?”
路小佳收起剑,很是开心地一笑,极快地几步来到那人面前,捏捏他滴水的衣裳。
“这次换成是你湿漉漉的了。傅红雪,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傅红雪回刀入鞘,“你的花生现在还不了你。”
“花生我刚刚吃过,就让你缓缓。不过,你再不洗个澡换身衣服,恐怕就要再花我的药钱了。”
路小佳拉起傅红雪便往楼上走。
“看来你没有碰到叶开,他和丁灵玲本来在这里等,日落时分出去找你,丁灵玲刚睡着,在这间里。还好定了三间房,你先在这间,我去喊热水。”
路小佳把傅红雪推进丁灵玲下手第二间,然后又跑下了楼去。
傅红雪望着关上的门,皱了皱眉。
上一次,是因为不能动,才不得不让他一味亲近。
可是,他似乎认为理所当然。
而自己,似乎也容忍了下来。
其实,他的心动了动,在路小佳说那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时。
他不明白,为何里面有着浓浓情意,淡淡相思。
路小佳回来时,身后跟着提着热水的两个小二,他自己也提着两桶。
于是浴桶一下子便七分满了。
然后,路小佳和小二一起离开了。
傅红雪走过去,试了试水,温热得刚好。
冷意顺着湿透的衣服钻进来,让他打了一个冷颤,他终于还是脱了衣服,进到了浴桶里。
热气一点点浸满身体,很舒服,他闭起眼靠到了桶沿上。
“傅红雪,”路小佳推门进来,然后关上,顺便上了栓,“你又欠我一件衣服钱了。”
傅红雪松了绷起的身体,可是看到路小佳手上那件浅青色的衣服,不禁又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穿这样的衣服。
路小佳一笑,放下衣服,走到傅红雪身后。
“我来给你搓背可好?”
傅红雪回头一望,眼里全是冷冽。
“我想,以你傅红雪的聪明,一定知道,我路小佳动了什么心思。”
“你一定知道,相思的滋味可不好受。”
“傅红雪,我有意于你。”
路小佳伸出手,握住了傅红雪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
“第一次见你,就动了心。”
路小佳扬起嘴角。
“这一次再见,又动了情。”
“傅红雪,你可有意于我?”
屋里很暖,热气弥漫,水烟缭绕。
傅红雪站起来,拿毛巾擦了擦,穿上了那件浅青色的衣衫。
“衣服的钱,也要换成花生吗?”
“好啊。”
路小佳望了望门,
“傅红雪,后会有期”,
然后打开窗子,纵身离开。
“小红,你在里面吗?”
傅红雪走过去关上窗。
“在。”
路小佳不得不感激上天,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
在这种时候都能遇见他。
能不能认为,真的是缘分呢?
“傅红雪,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路小佳捂着那淌血的左臂,笑得十分开心。
“看来,花生你还是还不了我。”
天气晴好,这野外的草地映着那一弯湖水,很怡人。
傅红雪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一探,又看了看伤口,“子午透骨针。”
“是。”
“我正要去找他。”
“他死了。我本没有要杀他,可是,他却要杀人。”
“你又救人了?”
“第二次,傅红雪,我的运气真好,这次救的竟然是丁家三少丁灵中。”
“我以为,路小佳若有一天会死,一定是在杀人的时候。可是今天,却要死在救人上?”
路小佳把头靠在他肩上,“那,傅红雪,你会让我死吗”,然后闭上眼,昏了过去。
“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路小佳是被痛醒的,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已经包扎好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看来是药性很烈的药,大概好起来也是很快的,倒是很适合他们两个这样的人。
路小佳站起来,望着前面静坐的傅红雪,有了些后悔。
傅红雪背对他坐着,面对着那一弯清浅的湖水,身后的影子在阳光下拉长,真是很暗很长的影子。
而且,他仍然背着他的那把刀,那柄不知道是不是比自己的剑更快的刀。
“傅红雪------”
“路小佳,我还了你一命。”
“是。”
“剩下的花生,我会在一个月后送到边城的那个客栈。后会无期。”
路小佳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声音。
他只能转身离开。
可是,
“傅红雪,你还没回答我,你可有意于我?”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答案的。”
风扫过湖面吹过来,带了些湿意,拂过脸的时候,
很冷。
十日之后。
天晴云白。
傅红雪找到丁乘风的时候,也看到了丁灵中,那个丁家三少,很英俊很傲气,明明身子在发抖却仍是挡在丁乘风身前,站在自己的刀尖之前。
“灵中,你相信爹,爹绝对没有做那些事。”
“孩儿当然相信爹。傅红雪,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是丁乘风吗?”
“是。”
“那就好。”
丁灵中根本没看到什么刀影,只觉得身子被爹抓了一把,然后胸口一凉,他低头一看,那里插着一把刀。
“爹,为什么?”
“你不是要救爹爹我吗?”
“是,我要------救------爹------”,话未说完,头一低,死了。
傅红雪忽然笑了,丁乘风身子不禁一冷,抓着丁灵中的尸体急退,同时握剑出招。
丁乘风退的方向是门口。
就在他离门口还有两尺的时候,傅红雪的刀到了,擦过丁灵中的尸体划破了他的衣角,丁乘风嘴角一扬,手中的剑快刺过去。
傅红雪扫了一眼丁乘风。
“灭绝十字刀!”
丁乘风脸色大变,丢下丁灵中的尸体全力朝门外而去。
可是,还来得及吗?
“铮——”
一把剑挡住了这柄夺命的刀。
“傅红雪,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路小佳立在丁乘风前面,笑着。
“我说过,后会无期。”
“是。”
傅红雪退了一步,“我一定要杀他。”
“我知道。”
“你又要救人了?”
“不,是报恩。”
“以你傅红雪的聪明,一定从我对丁灵玲和救丁灵中的事情里,猜到了我与丁家关系匪浅,也一定猜到了,我第一次救你,第二次见你,都不是偶然,傅红雪,你都猜对了,从第一次,我就是有意地亲近你,只为了今日能从你手下救出丁家。”
“从一开始,我就是有意地迷惑你。”
“从一开始,路小佳对傅红雪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为之。”
“傅红雪,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路小佳飞身而起,一剑直往。
傅红雪出刀。
丁乘风望着屋里斗在一起的人,暗暗一笑,尤其是在傅红雪背对他一刀刺穿路小佳腰腹的时候,笑得尤为得意。
“傅红雪,灭绝十字刀果然名不虚传,举世无双。”
路小佳轻轻笑着,两个酒窝一深一浅跳出来。
“一命偿一命,傅红雪,放过他。”
傅红雪握刀的手动了动,想要抽出刀来,却被路小佳的手紧紧抓住,于是刀反而又进了两寸,伤口的血立时涌出更多。
“我说过,后会无期。”
路小佳笑得更深,“傅红雪,你现在应该很恨我才对。”
“我骗了你,你应该恨不得我死才对。”
傅红雪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在路小佳身上几处一点,那伤口的血止住很多。
“是啊,以你傅红雪的聪明,现在一定知道了,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让你能够杀我,为了------”
路小佳说着,口里突然涌出血来,手里的剑也掉到了地上。
傅红雪松开握刀的手,扶他坐下,自己亦面向他而坐,运气于掌,贴上他的胸口。
“其实,那些话是真的,我一开始,的确是------”
“闭嘴!”
“傅红雪,看来有时候有心栽花,花也是会开的。”
路小佳看着门口,笑得很好看,笑得很讽刺。
傅红雪惊觉,却来不及了,路小佳压着他倒了下去,然后,他感觉到胸口被轻轻刺了一下。
不疼,不痛,没有感觉,只有麻木。
“爹,你-------为什------么-------不走-------不------”
“杀了他,我才能真正地高枕无忧!”
丁乘风举起拔出的剑,又要刺下。
傅红雪的脸上突然一凉,他抬眼一望,路小佳在流泪。
泪水落在他脸上,
很冷。
他一手抱着路小佳,一手运气,两人一起划出数尺,丁乘风的剑刺空了。
“傅-----红雪------”
扶在肩上的手松了,那张娃娃脸,落到颈旁,落下时,有什么轻轻擦过脸颊。
傅红雪的胸口仍然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
叶开和丁灵玲到的时候,看到的是门口躺在血泊里的傅红雪和路小佳,和大堂里握着一把滴着血的剑的丁乘风。
“爹!”
“哦?我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丁乘风望着门口的丁灵玲,笑得很是开心,“赶快认认你的亲大哥,那个路小佳,才是真的丁灵中,你的三哥,刚刚为了保护爹爹被傅红雪杀了,赶快,杀了傅红雪为你哥哥报仇,赶快!”
丁灵玲立时傻了。
“你,原来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
傅红雪抱着路小佳站起来。
“小红------”
“他生恩已经报过了。”
傅红雪望着丁乘风,抽出路小佳身上的刀。
“傅大哥,你要做什么?”
丁灵玲拉住傅红雪,一脸的慌张。
“报仇。”
叶开拦住傅红雪,“小红,我们走吧,路小佳也许还能救活。”
傅红雪朝叶开望去,叶开点点头。
可是,丁乘风突然惨叫一声。
他的一条胳膊掉了。
“荆前辈!”
“把路小佳给我。”
傅红雪望着这个一脸冷漠的人,没动。
“傅红雪,把路小佳给我。”
“小红,他是路小佳的师父,他一定有办法救路小佳的。”
傅红雪终于松了手。
荆无命接过路小佳,转身便走,傅红雪却又一把抓住路小佳垂下来的手,他的脸忽然一白。
“告诉他,花生我一定会还。”
荆无命望了他一眼,飞身离开。
傅红雪望着手掌。
他的手,为什么那么凉?
没有一点温度。
天一直下着雨,到了傍晚方晴,于是,那天边的晚霞比起往日来,显得更加红艳。
边城的黄沙依旧很多,风一起,便天地浑浊。
傅红雪离开了客栈,客栈的一间房里,桌子上堆满了花生。
他背着刀,拉拉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的仇还没有报完,他母亲那双怨毒的眼睛还在望着他,那么,他是为什么来了这没有任何线索的边城,又为什么在那客栈等了一日,又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他停下来,望着前面,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大澡桶。
“你终于来了。”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每次的见面,那人都是一句“终于”,仿佛思念了很久,很久。
他的心,总会在这一句话里,忍不住一暖。
“你终于来了。”
傅红雪转身,就要离开。
“你好像还是没给我带来花生。”
傅红雪愣在那里,望着前面出现的浅青色身影,手从披风里伸了出来。
那人一笑,来到傅红雪面前,握住他的手,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
“傅红雪,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傅红雪仍旧一味地望着他,不出声。
路小佳一笑,松开他的手,又往前半步,手盘上他的腰,头微微倾斜着靠过去。
傅红雪只觉得的唇上一暖,忍不住张开了嘴,然后,口里突然满是花生的香味。
他闭上眼睛,手攀上那人的背,心终于落了下来。
路小佳停下来,把头埋在这微凉的颈边。
“路小佳,我有意于你。”
“傅红雪,我陪着你去复仇。”
路小佳望着那天边的晚霞,手下紧了紧。
“我们很像,我感同身受你的一切,所以------”
“路小佳,花生在客栈里。”
路小佳一愣,随即一笑。
“好。我们去吃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