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过午,名为福云馆的客栈里一片安静祥和。包六还躺在床帐内,不肯起来。
他刚做了一个好梦,还在回味。梦中的人好像尚未走远,那份熟悉的温存也好像从未失去。
“师兄……”
他喃喃自语着,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拍门。
包六一把扯起被子盖住头装听不见,过了片刻,敲门声停了。
他放下被子,正要美美睡回去,只听一声爆响,门板竟飞出去撞在墙上。
“什么玩意……”他强打精神睁开眼,隔着纱帐看见门口抬着一只皮靴,靴头与后跟处隐约闪光,像是包着硬甲。这房门敢是被人踢破的。
“完了完了,云叔这回准定饶不了我……”包六倒回枕头上,一阵头痛。
踢门那人径自走来床边,扯开床帐,冷冷问道:“你就是包六?”
包六又困又烦,一头火气,“你又是谁啊?!有话说话,门板招你惹你了?”
那人穿一身暗紫色衣衫,面色苍白,是个俊美男子,却仿佛带着假面具,脸上没一点表情。
“起来,跟我走。”
谁要跟你走啊?!哪来这么没礼貌的人……包六腹诽着,翻身就去摸挂在床头的短剑。
讲不通道理的人,只能用兵器说话了。
包六没有拔剑,带着鞘朝那陌生男子劈去,那人躲也不躲,竟抬手用小臂去挡,包六想收力却已迟了,撞出一声铮鸣。
短剑被挡开了,那人的手臂却纹丝未动,手上的束袖臂甲恐怕不是凡物。如此说来,他那靴子上也包着护甲,若挨上一脚,怕要倒地躺一躺。
再看那张素颜,表情没变,眼神却多了些杀气,手一扬,腰间佩剑已然出鞘。
包六心说不好,先退一步,攀着床柱,三两下翻上房梁。
那人横剑追来,剑锋划过墙上挂的一排花结饰物,五彩的穗子被齐刷刷斩断,散落一地。
“我的花结!”包六哀号一声,“看出来了,你这人是真的不爱惜东西!”
那人身手灵活不亚于包六,单手翻上梁来,两人兵刃相接,啷铛作响。
陌生人的兵器说是剑却也不像剑,剑身中段有一处两侧各缺一角,裁出一道“细腰”,且剑上有脊线、血槽,就像是有人卸下一柄巨矛的矛头,装在了剑柄上。
好奇怪的家伙。包六忙着和那人打斗,无暇多想,但看这怪人怪器,必是有些来头。几招打下来,两人各有进退。
包六心想:能和我战成这样,也不算小人物了。只是这男子好似没有丝毫人情,像个假人偶一般,实在难以看穿,包六测算他人招数的本事几乎用不上。
他们两人在梁上打着,忽听见门口一声惊叫。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六你又惹什么事了?!”
“云叔!我没惹!天地良心!”包六一边接招一边插空辩解。
来者是客栈主人云含月,包六平时多仰仗他关照,当他是个亲人长辈一样。
云老板这一来,包六更觉得委屈,想到睡醒还没吃一口饭,再打下去费力又占不到便宜,更懒得打了。
“停手!停手!”
他大嚷着,躲过一剑,纵身跳下房梁,轻如鸟雀。云老板还没回过神来,包六已躲到他身后,问道:
“这人是新房客吗?”
云老板答:“不是,没见过。”
说话间,那陌生男子也飞身下来,一剑指向云老板,冷冷道:
“不要挡路。”
云老板也不闪躲,拿出算盘,噼噼啪啪打算起来,“这位公子,小六怎么惹到你了我不管,你们打坏我的屋子,要赔钱的啊。”
“云叔,我真的没惹他!”包六躲在云老板身后叫屈。
“说了多少次了,叫云哥。我哪有那么老。”
云老板虽届中年,面上不见风霜,仍颇有风姿,他也常以此自矜。
包六无奈,“我也说多少次了,你是我舅舅的好友,辈分如此,不好改口。”
“叫你改就改。”
“好吧,云……云哥,”他只得违心地叫了一声。
云老板用算盘拨开陌生男子的剑锋,“这位公子是要住店吗?还是要喝酒?尽管交代我就是了。只求别在我这生意场所动武。”
那陌生人大概也不想伤及无关,总算放下了剑,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
“我与包公子本无过结。不过想带他出去问些话,他动了兵器,我也只好相陪了。”
“哇,”包六嘲讽道,“你还能说这么长一段话,原来不是个木偶人。”
云老板啧了一声,瞪眼看包六:“所以,是你先动手的?”
“是他先踢门的!叫他赔!”
那人竟也不分辩,自腰中摸出一只银锭,按在桌上。
云老板立刻换了副面孔,“哎呀,客气了,我这房子哪值这么多。”
“多出来的是报酬,给这位包公子,我有话要问。”
包六的态度也缓和了些,“有钱早点拿出来不就好了,好好说要谈生意,我也不至于和你动手。”
他伸手去摸银子,云老板抢先一步抓走银子塞进袖里。
云老板说:“等我算好修房间的钱,剩下的才给你。”
包六笑了笑,不屑计较。他从椅子上拎起一件淡粉色长衣,套在身上,系了衣带,又把刚睡醒的乱发拢了一拢,随手绑束起来。
陌生男子收起佩剑,似要开口,就听楼下一阵喧哗,打扰了这三人。
“是阿澶的声音。”包六自语道。
他转头对陌生男子说:“我先下去看看,你的事待会儿再说。”
陌生男子想拦他,但包六早已一个翻身跃下楼去。
午后本是酒店里清静的时候,吃午饭的都已酒足饭饱,各自休息去了,投店住宿的还要傍晚时候才多。
只见大堂里站着一群家丁打扮的人,围住一个蓝衣少年,训斥着什么。有几个被惊醒了午睡的客人在旁好奇围观。
那少年怀抱月琴,披发中有细细一缕结成发辫,辫稍系着一对小铃铛,这是江湖卖艺人的标志,旁人对他们一概以“铃”为代称,这位名叫阿澶的艺人也称为“澶铃”。
“阿澶!”包六拨开人堆,赶到少年身旁,“这是怎么了?”
澶铃抱着琴瑟瑟发抖,“六哥哥!我也……我也不明白……”
包六转向那群气焰嚣张的家丁,“你们是谁家的人?来闹事吗?”
为首的家丁冷笑一声,“该问这个铃人是想闹什么事,竟敢偷我们大小姐的荷包。”
澶铃惶恐摇头:“我没有啊!”
包六护着澶铃向后躲开,“一定是误会了,阿澶是个正经卖艺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那为什么我家小姐的荷包会在他的音箱里?”
包六转头看澶铃手里的琴,音箱下半边被砸烂了,里面的东西大概也都掉出去了。
阿澶平日是会藏些细软物件在音箱里,许多卖艺人都有类似习惯,但机关只有他一人会开,为了陷害他放东西进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包六想到这里,抬头看见云老板和那陌生男子也下得楼来,观望着这一幕闹剧。
家丁头子又逼近一步,说:“我家小姐的荷包里原有两块金元、七八个碎银,一串避邪珊瑚珠,从他琴里搜出的荷包只有钱,珊瑚却没有了,必是藏在身上,我们要搜他身上,他就畏罪逃跑了。”
澶铃道:“搜查我不怕,他们却是要扒光我的衣服、丢到街上羞辱,我除了跑还能怎样?”
“你这琴里装着机巧工具本就可疑,要不是图谋不轨,藏这些东西做什么?”
“那是因为……”
包六比个手势,示意澶铃不要再和这些□□辩解。对方打定主意就诬陷他,接受搜查只怕会被他们栽上更多罪证。
“有证据你们就去报官,别想再这里私刑欺辱,再不滚有你们苦头吃!”
他正要动手,却有人比他抢了先。
一把算盘从后面飞来,直戳那领头家丁后脑,那人向前一扑,包六护着澶铃躲开,只见那仆倒的家丁脑后鲜血直冒,动了一动却爬不起来。
包六往算盘飞来的方向看去,众家丁也纷纷回头寻找是谁出手,那紫衣男子冷冷瞪着这边,身旁的云老板一脸惊诧:“我的算盘……”
不等那群家丁有所反应,陌生男子已杀到近前,抬手打破人面门,起脚踢破人脏腑,未曾拔剑,已将这帮仗势欺人的乌合之众纷纷撂倒。
这帮人吃了亏不敢再闹,痛叫着相扶逃窜,往店门口而去。
正巧这时正有个白衣男子进门来,手上捧着装小吃的油纸包,迎面撞见这一群逃命的家丁,连忙闪转躲避。看他身材高大,脚步却十分灵活,待他躲过人群,手上的食品也分毫未失。
这人是住在包六隔壁的房客,姓戚,字雪轻。他走进大堂,看了看包六和澶铃,又看看那穿紫衣的陌生人,横竖一头雾水。
“六哥?刚才那是……?”
包六顾不上对戚雪轻解释,盯着那紫衣男人,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紫衣人答道:“打发走那些杂碎,你就可以听我问话了。”
这倒是实在话。包六没了异议。
“要谈生意,我总该知道你是谁吧?”
“我姓梅。其他的你不必知道。”
“那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梅公子?梅老爷?”
梅姓男子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
“梅某一介低微之人,不是什么公子、老爷。叫我梅厉吧。”
戚雪轻听他们说话,还是搞不清状况,只管捧出手上的小吃,
“六哥你看,我刚在尹老板那里买了豆干,咱们进屋去吃,这位梅哥哥也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