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是周六。
没错,在林欢她们学校,单周周末不放假。
周六不是自习而是正常上课,只有晚自习最后一节会改成班会。
今天的班会主题是高考。
其实林欢蛮喜欢开班会的,因为总是能听到班主任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林欢喜欢听故事。
今天的班会也无外乎那几样——怎么备考、怎么调整心情、以后想选择的专业。
老高很贴心,每一个话题都带上了学长学姐的“惨痛教训”,以求让大家更直接的感受到高考的残酷。
但很可惜,坐在下面的各位都是被折磨的濒临崩溃的高三牲,他们只想早早考完、早早放假、早早出去玩。
在听完老高的教导之后,大家都以为终于能松口气了,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鉴于高考在即,只有150天左右了,所以学校决定,以后,每个单周的周日,啊,给大家安排了考试。”
霎时,全班都“啊——”了起来。
老高向下按了按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继续,“大家不要不满意啊,我们考试就是为了查漏补缺,只要是高考之前,那就每一场考试都有用,你们想想,万一这次考到的知识点,高考就用上了呢,是吧?那我们就赚了啊!”
“那老师,我们还换考场排名次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这个看级部安排啊,级部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干,大家不要担心,就是场小考试,但是——必须认真对待,只有把每一场考试当成高考,才能把高考当成测验。”
李采禾在底下偷偷林欢讲小话,“把高考当测验那不完了吗,谁知道测验怎么测的……”
林欢哑然失笑。
这确实,之前测验还有人去办公室顺了几张卷子和答案,结果到最后没一个人敢抄答案,都是自己做完之后偷偷对着答案看了一遍,要是错的太多才会小改几道题。
她和李采禾也这样干过。
很刺激。
不建议尝试。
下了课,两个人像往常一样闹着回了宿舍,一下子躺在了床上。
原本的六人寝就住了四个人,而且今天宿舍的其他两个人都请假回家了,于是只剩下林欢和李采禾。
满室寂静,林欢和李采禾两个人都不太想说话。
累的。
突然,李采禾开口:“林欢,你以后想学什么呀?”
其实这个问题,林欢从知道自己生病之后就没有再仔细想过了。
今天李采禾问她,她才又想了想,说:“学点有意思的吧,不要总是学一些无聊的书本知识。像类似于能去野外调查的专业吧。”
李采禾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林欢扭头问她,“你想学什么?”
李采禾胳膊一撑,起身从床上跳下来,“不知道,到时候看分数呗,能学什么学什么。”
她从床底扯出盆去洗手间,“走了,洗漱睡觉了,一会又要熄灯了。”
林欢没动,她打算再躺一会。
直到熄灯铃响,林欢才起身拿出洗脚盆进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磨蹭了一会,听到李采禾上床躺好的声音后,林欢才从洗手间出来,摸着黑上了床。
揉了揉不好受的腿,躺下裹好被子,和李采禾互道晚安之后闭上了眼睛。
久久未睡。
身上实在难受。
林欢晚上睡不安稳,总是会突然惊醒,然后迷迷瞪瞪的又睡过去。
今晚不同。
她一直没能入睡。
在感受着身体阵阵疼痛袭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奶奶。
于三年前,林欢初三时,开学第二天,病逝。
同样是癌症。
她在这个并不算宁静的夜晚想到她,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黑暗的环境。
她发现自奶奶去世后,自己好像不怎么怕黑了。
之前害怕每一个不开灯的夜晚,总是觉得某一个黑暗的角落会跳出恶鬼,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怕,甚至有些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不知道。
但她想,或许是奶奶。
奶奶为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长明灯。
深更半夜是个很适合胡思乱想的时间点。
不知为何她在今夜突然想起了很多和奶奶相处的场景。
清早奶奶牵着她去后街买早餐的,豆腐脑是爸爸爱吃的,豆沙麻球是自己爱吃的,小笼包是妈妈和姐姐吃的……
儿时应学校要求要买字帖,当时的小林欢非常怕自己一个人出门,于是去找妈妈,想让她陪自己去书店买书,惨遭拒绝。妈妈总觉得小林欢一个人去就好,可她当时就是很害怕很害怕,怕出门遇到人贩子,老师口中的人贩子实在太过吓人,也怕独自和别人交流。她记得自己在妈妈身边呆了好久,妈妈一直在忙,她想等妈妈忙完,但是没有等到,妈妈也没有再理她,最后是奶奶牵着她去的书店。
于是林欢在买字帖的同时得到了一本自己喜欢的课外书。
那会她几岁来着?
林欢记不太清,大概也才七八岁吧。
在自己少的可怜的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只有奶奶的身影。
是冬天压在身上的两层厚厚的棉被,很重,但很有安全感;也是冬天她亲手缝的棉袄,很臃肿,但不会冷;是每次的陪伴,是自己爱吃的茄子……
自己好像很久很有吃到那个味道了。
奶奶做的茄子是什么味道来着?
竟然记不清了。
林欢突然想哭。
怎么会忘记呢?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
她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入睡,不再胡思乱想。
可闭上眼睛脑海里呈现的又是之前做过的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孩,身高只到旁边的人的腰部,那人牵着她,直觉告诉她那是妈妈。
她接小小的林欢放学,走的是之前奶奶领着小林欢走过的小路,小林欢蹦蹦跳跳的跟着回家,回到的是后来奶奶住的房子。
熟悉的蓝色铁皮大门,门前站着奶奶。
这个梦是当时奶奶去世后,林欢做过的唯一一个和她相关的梦。
梦里的奶奶穿着林欢最最熟悉的一套衣服——暗红色的薄针织毛衣,胸前的印花钻已经掉了好几个,其中还有林欢扣掉的;绛紫色的马甲,不知道奶奶留了多少年,上面已经有了洗不掉的污垢;黑灰色的条纹裤子,条纹不明显到林欢之前一直以为那是条纯色裤子;还有那双据奶奶说已经存在了二十多年的皮鞋。
她笑着向林欢伸出手,想要迎林欢回家的样子,所以林欢很高兴的伸出了另一只手。
啪。
林欢醒了。
她没有牵到奶奶的手。
那个时候刚睁开眼的林欢和现在的林欢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其实她早已接受奶奶离世的事实。
在那一天,公元2020年9月2日,林欢突然被叫到办公室,听到班主任那句“那让她调整好心情再回来上课就可以”,电光火石之间林欢就明白了,电话那边是妈妈,大概是奶奶去世了。
开假条的时候老师没有细说,只说家里有事,你妈妈给你请了假。
可是林欢已经猜到了。
她很平静,像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还能在回教室时跟同学打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撑”。
回到家在和奶奶一起住的那张床上看到了奶奶的尸体。
像睡着了一样。
她仍旧很平静,给奶奶磕了个头就跟在妈妈后面为第二天的火化和出殡准备东西。
第二天,火化时负责安排这件事的那个爷爷点名让林欢跟去了殡仪馆,同行的只有爸爸妈妈和大伯,分别是家里的长子长媳和家族的长子。林欢不是长孙,占了个逝者生前最疼爱的孙女的名头,他们说有自己陪着能让奶奶安心的走。
从坐上殡仪馆的车的那一刻起,林欢始终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动作,路程太长以至于最后到达目的地时,她的脖子都有些酸痛
殡仪馆的一切对林欢来说都是那么稀奇,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她不敢随便张望,只是低头跟在大人身后。
殡仪馆人很多,火化都要排队,林欢记得等了蛮久,最后工作人员抱着骨灰盒出来的时候,林欢才知道原来那个盒子那么小。
她就这样平静的来,平静的走,平静的跟着大人回了家。
那时候的弟弟才四岁,妈妈扔给了她,让她好好看着弟弟,进屋就别出来了。林欢牵着弟弟进了房间,路过客厅,那里停着奶奶的骨灰和遗照。遗照还没挂起来,立在地上,弟弟看见了,突然扭头问林欢,“姐姐,怎么奶奶住在照片里啊?她不出来吗?”
那一刻林欢突然觉得客厅里烧纸的烟太重了,烧香的味道也太重,熏得她眼泪要掉下来。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弟的问题,只说快了,小孩子的天真在此刻显得过于残忍。
领着弟弟进了卧室,里面坐着一群林欢不太熟的亲戚,看见他们进来分别上前都弄小弟。
林欢打了招呼就站在一边守着,听到她们问弟弟,你奶奶在哪,那个小傻子说奶奶还在医院住着呢,过几天就回来了。
林欢觉得卧室也不好,明明门都关上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熏人的烟。
林欢忍耐许久,终于听到客厅的动静,如得救般拉着弟弟出了卧室,找了个角落站着,争取不碍事。她把弟弟放在胸前,可弟弟忽然被其他亲戚拉到前面去,林欢手里一空。那些人哭着跟弟弟说你奶奶回不来了,不知道是被她们的哭声吓到了还是明白了什么叫奶奶回不来了,弟弟也开始大哭,小孩子声音尖锐,但很快又被哭声盖下去。
本就不大的客厅此刻全是人,她被人群不断挤着后退,直到退到墙根,她看着这满客厅的人,觉得好吵,她想说你们不要哭了,真的很吵,可她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于是抽了几张纸握在手里不断递给身边的亲戚让他们擦眼泪。没有人给她递纸,因为她没有哭。
林欢觉得自己可厉害,她竟然真的憋住了。
可是后来看到奶奶的骨灰被放入那个小小的坟堆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
终究是无法再见了。
这个出殡仪式一结束,林欢就被妈妈要求送回学校。
很可笑,这次请假竟然连24个小时都不到。
林欢并不想回,但是架不住妈妈坚持,要赶着回单位上班的表叔送她回了学校。
后来怎么样了,林欢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像没事人一样,天天嘻嘻哈哈的上课。
这件事貌似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那个梦境产生。
林欢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放下。
思念如上涨的潮水般势不可挡,就要淹没她,她逐渐喘不上气,醒来后半坐起身子开始顺气,因为在宿舍,她也不敢大声,只是一点点试探着让自己好受一些。
那年她初三,离中考还有大概100天左右。
现在她高三,离高考还有大概150天左右,她又回想起那天和那个梦。
这时的她才突然明白,也许那个梦,是奶奶在向她道别。
她终于接受奶奶离世的事实,在她即将永眠之前。
她把脸死死埋在被子里,任由泪水打湿它。
接受归接受,但还是忍不住想哭。
她咬紧牙关不愿意漏出一点声音,可是怎么能瞒得住李采禾呢?
粗重的呼吸声还是被半夜醒来的李采禾听到。
她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着林欢咬牙哭泣,直到眼里晶莹划过,顺着脸颊流到耳朵里。
其实很痒,但李采禾没敢动。
她小心翼翼的调整着呼吸,怕被林欢听出不对。
两个人在今夜一同默默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采禾听见林欢那边呼吸声逐渐平稳,她终于放开牙关大口呼吸。
新鲜的气体进入肺部不断刺激着她,憋泪憋的脑袋钝钝的痛,鼻腔完全被糊住,可她不敢擤鼻涕。
她太知道林欢的睡眠质量有多差,她不想打扰她。